他这样的"顺道"近来日渐增多,隔三差五,总要到方家走走,小坐一会儿,聊聊家常。方家母女感激不尽,认为孙先生菩萨心肠,敬如上宾。穷家小户拿不出什么好食物款待,孙友每次来,总要带一点上好菜品,让方小红整治烹调,喝一杯小酒。
红焖大闸蟹端上桌,热香腾腾堆满一大盘。孙友剥开蟹壳,掏出一团蟹黄,放入口中,顿时赞叹:
"好香,味道不错,小红姑娘手艺高明。"
"比起天香楼的味道差远了。"方小红腼腆一笑,对孙先生屈尊在此陋屋小酌感到歉意。像他那样有钱的人看得起自己,真是少见。
"山珍海味,不如粗茶淡饭,"孙友感慨道,挟一筷方母腌制的咸菜,大嚼特嚼,清香满口。
"孙先生别寻开心了,要是天天如此清苦,你可情愿?"方小红揶揄道。
"你们哪里知道,我过的苦日子,想来也让人心伤。"孙友借着酒意,谈起自己小时候经历。方小红不无惊讶:原来孙先生也是贫苦出身。不由地增加了许多亲切感。她原以为孙先生不惜破费银子赎她,必有求于她。可是许多天来,孙先生并无越轨之举,往来频繁,时时周济母女俩,慷慨大方,母女俩视为恩人。听到他的昔日苦处,方小红完全没了戒心,只剩下一片崇敬。
"孙先生好心得好报,老天有眼,才让你苦尽甜来,有许多钱。"方母感慨不已。
"老天并没长眼睛,许多恶人照样活得很自在,像小红姑娘这样能干的女子,反而过得很辛苦。不过,"他顿了顿,瞅着方小红道:"全凭小红姑娘的远见,你们的好日子快到了。"
方小红被他瞅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嚅嗫道:
"我们有什么好日子?长这么大,不是你孙先生,我还没尝过大闸蟹的味道呢。"
"以后不光吃香喝辣,比天香楼的花神姑娘还要享福。"孙友说着,凑近母女俩,神秘兮兮道:
"我得到消息,英国人和上海道谈妥,要加修山东路到上海道地段。"
"洋人修路,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方母漠然道。
方小红眉毛一扬:"真的?"
"千真万确,小红姑娘早就等着这一天吧!"
方小红被他看破心思,脸上泛起红晕,倒也有几分颜色。她开始亢奋起来,两年前,母亲主张卖田,被她坚决阻止,盖因她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到英租界捡煤渣核,听到两个店铺老板的议论,使她树起一个坚定的信念。那是一个晴朗天气,黄埔江边码头相连,江中大小船只首尾相连,桅杆如林,笛声长鸣,一片盛景。方小红和几个年龄相仿的穷孩子相邀结伴,到码头边捡煤核。那时,不少洋船在岸边倾倒煤渣,换水添煤。锅炉里未燃尽的煤核,成为穷孩子们拾取的目标。
煤渣堆积如山,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在江边观看风景。
"洋人的生意越做越大,黄埔江快装不下洋货了。"
"水上坐不下,搬上岸呗。"
他俩高谈阔论,引起方小红的注意,她闷声不语,在他俩身后捡煤核。
"洋人在租界大兴商业,马路愈修愈多,经之处,皆成闹市,上海一天比一天热闹了。"
"马路两旁,地价猛涨,不知有多少穷小子,一夜之间因地暴富。"
"老兄如有积蓄,赶快买地,待价而沽吧。"
他们的话,方小红半懂不懂,但她立刻想到自家那不长庄稼的水洼地。
"要是马路也修到我们家,那就好了。"方小红想,把全部希望都寄在修马路。
孙友带来的消息,正是她所盼望。
"山东路刚好经过你们家,应该早作打算。"
孙友提醒道。
方小红面有难色:"不知道卖地的规矩怎么办?"
孙友耐着性子,告诉她一些基本常识。
上海卖地有两种方式,一种借官家名义,公差出面晓喻地主们,官府需征用土地,以每亩多少银价,付给地主,限期搬家腾地。若有地主不愿意卖,却无权无势,没人帮助说话,官府则派兵用武力驱赶,实为强买。一是借洋人势力,地主先找一位洋商,佯作成交,付给代理银,和洋商谈妥地价,写一张租约,交领事馆签发一张代管产业,地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的凭证,名叫"权柄单",受到洋人法律保护。地主持有权柄单,照样可以待价而沽,转让他人,称为"小过户"。如果交易做成,地产租给洋人,一次付清全部银钱,仍由领事馆收回"权柄单",从此不得反悔,叫做"大过户"。
方小红立刻悟到,说:"最好采用"小过户",拿到洋人签的"权柄单"。"
"为什么不一次拿到白花花的现银呢!"孙友有意问她。
"我们的地产,是大马路必经之地,地价肯定不会定死,拿到权柄单后,我偏不卖,让官莫奈何、洋人急死。"
"妙、妙极了!"孙友由衷地叫道,庆幸自己没看错人。以目前情势而言,方小红的想法最合情理,回旋余地大,可坐等地价涨到顶点再出手。
于是孙友同方小红议定,用"小过户"方式做卖地的准备。
上海专门有经营地产的洋商,称为"挂号洋商",靠英国法律为后盾,替小地主和散户办理"小过户"手续,从中收取手续银子,价格便宜。不少中国百姓为防止官府强买田地,纷纷转而寻求洋人法律保护,亦不得已之法。故而英租界内,十有八九的土地从英国法律意义上而言,已属"永久租让"。朝廷对租界"只租不割"的初衷早已走了样。
过不几天,孙友将一张权柄单交到方小红手中,上面除了洋文,还有方小红的名字,并要她按上手印方能有效。为让方小红放心,孙友还特地请来一位"通司",给方小红翻译权柄单上的洋文意思。
方小红母女见孙友想得如此周到,都很欢喜。
英国人的征地工作果然很快展开。
由于方家田地正处在山东路延伸正中心,买主自然是英国官方,即工部局具体处理。工部局官员办事,比商贾痛快多了,横竖是公家出钱买地,不必计较,情所,非买方家地不可。故出价较高,先提议每亩五百两银子,二十亩薄地,计一万两。这个价,租界外的农田没法比,连马路边的地主亦为之咋舌,羡慕不已。
方母见一片水洼地竟能卖这么大笔巨银,喜得合不拢嘴,催促女儿快出手。可是方小红毫不为动,断然拒绝。她苦撑苦熬这些年,单指望翻身的一天,不到十分火候,决不成交。
孙友问她到底打算坚持多久?
她回答:
"只要马路不从我家头上飞过去,我便不怕!"
英国人讲究法律,照例三番五次派工部局官员来方家谈地价。双方你来我往,反复交涉,方小红仍不松口。
工部局虽然着急,却不能找上海地方官施加压力。因为方家握有"权柄单",受大英帝国女王陛下政府保护,堂堂英帝国怎么会求朝廷政府?此事便拖延不决。
孙友见火候已到,亲自出马,请工部局一位洋官到"百乐门"饭店喝洋酒,商谈方家田地交易。席间,孙友暗示洋官,若以高价成交,则提一成之利作酬金。天下谁人不爱钱?洋人万里迢迢到中国做官,莫不为了"发财"二字。当下会意,回局子后,拟就一篇呈文,把方家田地的重要处吹得天花乱坠,似乎关系大英帝国在华经济命脉,非同寻常。
结果,领事馆麦德尔看了,破例批准以二十万两银子买方家田地,创造出上海地价的"天价",一时轰动地方。
方家最后净得十八万银子,孙友筹划奔波,却分文不要。
方小红购了一座四合大宅,母女俩住进去,请了老妈子,俨然富贵人家。方小红脱去穷气,换了一身艳丽珠帔,插金戴玉,雍容华贵,大家闺秀气度。孙友初见她这副装束时,怔了半晌,暗忖:人是树桩,全靠衣妆,这话果然不假。
他仍是方家常客,且关系至为亲密,出入随意,如自家人一般。
但不久,左邻右舍人家便生闲言碎语:孤女寡母人家,任一大男人进出,名不正言不顺,究竟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