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太阳像一个持鞭的监工,不断挥舞,“抽”得人遍体鳞伤。
朝房间的北窗仰望,就能看见太阳放出不可直视的刺眼的光芒。
织机,风扇,空调,糟糕的午饭。这些东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不好的回忆一直在那里闪来闪去。
屋内弥漫着燥热和令人头晕目眩的恶心的气息。
这段时间,李伯端一边适应一边探索;重活一世,即使是在监牢里,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依旧充满了好奇。
天气很热。他坐在窗边仰望天空。
在梁州的思茅境内,七月五日十二点半,午休期间,他与狱友待在一起。
时间流逝,太阳不再向南移动了。而在床上的他睡不着,心浮气躁的、翻来覆去地。午休时间正在缓慢地结束。
“嘟——嘟!”刺耳的哨声响了。
周围的狱友在他面前快速地收拾床榻,过一会看守们会来查房,而内务整理得标不标准,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他们的评价、影响他们的奖励。
他们就像同型号的机器,做着同样的事;他们重复每一个动作,就连速度也一样;麻木的他们不觉得这很诡异,习以为常了似的,相互之间也不言语,出门时也一样,有序的、静静地;他们仿佛经历过成千上万次的练习,一丝不苟又分毫不差。
但有一个人例外——李伯端:他手忙脚乱地放好了被子,正慌手慌脚地铺平床单。
被子忽地垮了。他赶忙将其扶正。
可没一会儿,它又松了,令人生厌,就好像一个巨大的不倒翁;故意跟他作对似的。
急躁的心情。
恶心的汗水从头顶滴落——他不敢拿手擦,害怕渗入眼睛——混杂着汗臭,在被浸湿的衣服上与它们的兄弟“会师”。
然而,除了浪费时间,这个时候关心胸前的汗水毫无意义。
叠歪的被子把铺平的床单衬托得格外整洁,小心点,最好从下往上地修。
……
有时人要学会放弃。
只有这样他才能去集合。
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把衣服仔细整理一遍。
他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离奇的不眠之夜:那一夜,他的魂灵第一次看到自己猝死的,过了好几天才被发现的尸体,以及那些破门而入的模糊的人影。
整条腿从他背后掠过。是谁?
胯下之辱?!
当他意识到自己遭遇了什么,他当即大怒,反手抓住对方大腿,扭头一看:不认识。
什么鬼?
他第一次遇见这么古怪的事,他不明白,明明旁边有那么一大块空地,这人却仍要从他身上过去。
是不是有病!
他在心中如是说道。
那个人立于他背后,以一种极怪异的姿势维持着平衡,被他抓住的那条大腿,奋力挣扎;这场面,仿佛李伯端才是主动挑事的那个。
蓦地,一股巨力传来,李伯端手一松,人跑了。
他赶忙冲出房门,四处张望,刚好看到那人正往楼下跑去。
那个无礼的野蛮人要去哪里?一楼才是集合的地方。他飞也似的往楼下赶去。他现在没空去管那个古怪的哑巴。要集合了!
监牢里,高墙、围栏、操场、楼道乃至每一个监区都有监狱警察的身影。
此时的操场上,要出工了,大家都站在那里等点名、宣誓。
一切都搞定了,才有序地去出工。
劳动监区里面的空气闷热而无风,抬头望去,就在离空调不远的地方,监控摄像头的灯光依然煌煌地闪耀,仿佛正在守候。
李伯端找到了他的工位。
好了,用手把布料扶好,将脚放在踏板上。
喔,这里有好多需要缝制的织物。
全都拿过来。
用心,认真点缝制。
他速度很慢,手很稳,平静而又富有节奏。
这些织物穿起来怎么样?
摸摸它们吧。是的,它们摸起来极为舒服,穿起来应该也不错。
把它们摆到旁边。会有专人来收取的。
这些织物曾经如此粗糙,而现在是这样的柔顺和光亮,它们都是在自己手里才能拥有这般质量的。
帮帮它们吧,把它们放到桌子下,将它们抱在怀里,它们轻得像个孩子。
是的,它们就是自己的孩子,他的被造物!
已经完成了。好,该做下一批了。
现在,自己难道要将这些具有纪念意义的宝贝交给别人,交到不认识的人手里,让陌生人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吗?
李伯端久久地望着身前这些织物。
心中有数不清的想法,没人理他。
当收取织物的人来到他身旁时——那人走路没有声音,悄无声息——他选择依照惯例:顺其自然,什么都不管,听之任之。
下一批。
良久才做好后,又一批!
手指有些颤抖。
这次心中就没有那么多的想法了。
怎么不说话了?果真是顺其自然了。他明知故问地想。
汗臭从极发达的汗腺中扑面而来,汗液难以蒸发,气味异常的浓烈。
……
劳动结束了,从外面传来刺耳的哨声,从靠近门的地方传来细微的响动。
他们中好像有会搞小动作的正常的人。
得到批准后,一队接着一队人往外走。外面有十几个监狱警察。
抬起颤抖的脚,拿着喝完的水杯,用力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有力气,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肉使得上劲。
很难受。
给点水。
饭到了嘴边,还吃不吃?
现在的自己,虽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饥肠辘辘,但就是怎么也提不起食欲。
身旁的狱友,穿着和自己一样的囚服,他们虎视眈眈的看向他盘中食物的眼神,让李伯端不舒服。
苍蝇是一种讨厌的昆虫动物。
尤其是在手里没有苍蝇拍时。
它们飞来飞去,防不胜防,烦不胜烦。
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令人作呕的飞虫,都在逼迫着他快点把饭吃完。
不知怎的,他感觉周围人的目光消失了。他四处张望。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保持着先前那种静默,在那些安静的人中,他尝试寻找如自己这般异样的人,却怎么也找不到。
而当四处张望的他与其中一人四目相对时,熟悉的、离奇的魂灵出窍的感觉就再次笼罩了他心头。
这人是谁?!
短暂的恍惚之后,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原地只剩下空座位和几个正在狼吞虎咽的人,仿佛其从未存在过一样。
是的,不见了。
随着那人的消失,大量的信息已经刻进了他的记忆,同时也有别的记忆从心中生出了,虽然那时的李伯端还不清楚它究竟为何。
用常人的眼光来看,李伯端还在原来的座位上。
可从魂灵的视角看,此时他的魂灵正被从身体里扯出。
只有李伯端清楚,刚才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有他才能亲身讲述。
……
此后数日,每当傍晚来临,异样的感觉从那人消失的地方传来,使他能够神游天外的时候,他常常发现,食堂那处的上空有时高挂着剧烈的极光,有时则笼罩着太阳那灼烧的黄光——这太阳总是在地平线附近打转,永不落下。
这般异景无人欣赏,除了他这个飞在天上的魂灵。
他想:给他足够的时间,也许他心中无数细小的杂念将能变得跟人格一样复杂,它们可能会溯源魂灵的根源,它们的祖宅和第一份食物;它们有着短暂的生命,可能会有个别几道被滋养得愈发强烈,其他的杂念转瞬即逝。
而在清朗的无云之夜,月亮会用其从未有过的方式照耀着一切。
这时候,他会远离月亮能照到的地方,找个无光的阴暗的角落,静静地躲着。
这可以使他的魂灵免受烈火焚身之苦。
深深地吸一口气,努力地吞吐着灵气。从囚犯的闲聊中得知,这种天气,日精月华极不好分辨,稍有不慎,接引时不认真,就要魂飞魄散了。这是极可能的。
从肉体那里传来疲倦的感觉,它先睡了;李伯端的魂灵却精神抖擞,似是受到了月亮的影响。
没有修炼,他开始胡思乱想。
渐渐地,他开始思考自己在那位给予自己能力的神秘的大能者眼中,究竟是什么。
那一位,再次相见时,祂还会那般的友善,会告诉自己名号吗?
不确定。
那位存在现在都不一定还记得自己。想这些有什么用?
他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起初,他的肉体只是睡着了,满足于一个没有魂灵的肉体需求;但现在,他的魂灵回归,肉体也随之发生变化,饥饿与渴望于魂灵向肉体转移了。
好饿呀!
去加饭。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饥饿与渴望没有得到满足。
他又去了好几次,结果是:打饭的囚犯看不下去了,拒绝给他加菜,觉得他再吃下去一定会爆炸;而他肚子也撑得很。
那他怎么办?
他只能忍着。——已经到了回监舍看新闻联播的时候。
他在想什么?
他的脑海里只有不被满足的苦痛,没有看腻了的新闻。
他还在忍耐。
忍耐有什么用呢?忍耐只会加剧他所受的苦痛。
请帮帮我吧,无论是谁,求你了!请将我从苦痛的深渊中解脱出来,请将我的感官剥离,以适应如此剧烈的苦痛!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在吃自己的肚子。
他于心中如是想到。
他蜷缩得像一条蛇,冬眠的那种。
事实上,他知道自己需要吃什么。
他对自己说:“这不会是一个艰难的选择。一边是惩奸除恶的修行,另一边则是苟且偷生、同流合污——那些人的丑恶嘴脸,令我想吐——的活着,我怎么能证明前者比后者更接近公义与真理?”
劫富济贫;反正只是收集一些残渣,就当是捡垃圾了。他如是说服自己。
自那日起,监牢里的囚犯总会出现几个精神萎靡、四肢乏力者。
是的,他就是一个小偷,是有能力并已在窃取魂灵残渣的小偷。
一天晚上,当监狱警察巡视着各个监舍时,终于发现了异样;然后这位监狱警察就被李伯端拍晕过去,醒来时他已经跑了。
越狱过程出奇的顺利,他的每一个动作是那么的完美。
多美的身体呀,各个部位都那么完美,动起来时是那么灵巧、那么柔顺、那么有生气和强壮。
这些都是修为与力量于魂灵向肉体转移的美妙的成果。
但是一旦魂灵伤残了,又是多么可怕。
他知道,在监牢里待的时间越长,越有暴露的风险;便提前开了锁、翻了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