倭寇之间的内讧结束的十分迅速,从小七郎拔刀到嘴最臭的那名母衣众最终丧命,所经过的时间都不一定能让一朵从树上飘落的樱花落地。
远处隐隐仍有明军的喊杀声,说明被截停下来的母衣众还没死绝,估计等明军解决之后再赶过来,还有个一盏茶的时间。
“岛津君,过去看看那些母衣众都死透了没有。”小七郎坐在船边上喘着粗气,适才那一阵激烈的爆发仿佛耗尽了他的体力。
但是岛津站在原地没动,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移开小七郎,手中无意识拔出的刀也没有归鞘。
“岛津君?”
“老师...刚才在入林前,其实你已经知道有明军埋伏在里边了,对吧。”
“...没错,我知道。”小七郎点点头。“明军的准备时间并不充足,那条路上杂草不少,但是其中部分杂草过于整齐,必然是为了掩护绊马绳。莫说是我,即便母衣众那些白痴,细细的观察一阵也能发现。”
岛津仍然不动,小七郎叹了一口气:“有所警惕是正常的,毕竟我刚刚在你面前杀掉了之前还在一起作战的战友,但这都是为了咱们两人的性命啊。”
他拍了拍自己坐着的小船:“你觉得,这艘船能做几个人?咱们加上他们,七个人上去船必然会翻。四个人也许勉强能行,那么无论如何,总是有三个人要被丢下的。若是母衣众反应过来,难道你觉得咱们两个还能上船不成?”
岛津不为所动,目光更加警惕。“老师,只是如此吗?”
“还能为什么?”小七郎随意摆摆手。
“为了......名声。”
岛津吐出这两个词,仿佛耗尽了全身的精气神。
海风阵阵,浪花奔涌,潮水已经开始缓缓褪去,露出海边上之前被淹没的怪石,不同于之前涨潮时的清咸,泡在水下的石滩散发出腐臭腥咸的味道。
小七郎怔怔的盯着石滩,心中莫名的感慨,耳边岛津说出的语句越发流利。
“阴流剑术虽然是老师的祖父所创,但现在论及名声,使用阴流剑术的剑豪之中,最出名的是上泉秀纲。虽然老师剑术不弱于人,但名声却一直不算显赫。这几次在明国的失利,若是传回国内,老师的名声又会遭到极大的打击。我知道老师一直想要光大阴流,必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想必即便明军没有设伏,老师也会在这海滩边上,用这只能乘四人的小船为饵,诱母衣众们自相残杀,然后,便是我吧...”
岛津语气越说越是低落,但是小七郎看过去,岛津全身气势凝而不散,即便在不断地开口说话也没有露出破绽,木然地眼光仿佛脱离肉身,将眼前一切动静都囊括在内。
“老师,即便胜负已分也要保持残心,直到确认敌人确实的死掉,这可是您教导我的剑术基础中的基础,地上的母衣众们绝对死透了!可老师的残心仍未中断呢...”
小七郎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因蓄力而在沙滩上踩出的小坑,自嘲的笑了笑。
他扶着膝盖站起身来,一寸寸挺直背脊。等完全站直的时候,气势也恢复到了巅峰时候的样子,那里还有半分疲惫的神色。
“真是惊喜啊,岛津君。看来明国这一遭,你的收获可比我大多了。”
“还是比不过老师...”岛津低落的说到,但是情绪的波动却没有影响到他握剑的手。他目光仍然将小七郎全身包裹住,只是在掠过“虎切”的时候微微停滞。
印象里,这把刀最初的主人小笠原陆人,也是追求名声而死的。
现在看来,死的真是不值。
“嘛,在体和技上确实如此,但是心这一道,你已经不亚于我了。以后你我...”
岛津不语,小七郎失声后自嘲一笑。“也是,以后咱们两个恐怕再也无法同乘一艘船了。之前你百般维护我的名声却无甚进境,一朝抛下所有,反而在心之道上踏入剑豪的境界,这就是所谓的向死而生吗?”
“然后。”小七郎目光锐利,直直看向岛津的眼睛。“你打算怎么做?”
...
封寇带队来到此处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斜阳半落,照出海面上金鳞万朵,海边石滩被霞光烧的火红一片,那两块人字形堆叠的巨石的身后,拉出如墨一般黑暗深邃的影子,几乎将整座海滩劈为两半。
远处一艘小船在海浪中徘徊起伏,向着停在远处的倭船划去。
人字形巨石的阴影里,盘坐着一个穿着单衣,闭着眼睛的倭寇,膝盖上放着一把出鞘的倭刀。
最终岛津还是让老师走了。
或许是因为对于老师的失望;也或许是因为内心中还存在着武士的坚持;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论是回到日本还是呆在明国,自此一别后都会变成唯一见证过自家老师卑劣的证据,所以万念俱灰下干脆求死。
总之他只是坐在原地,静静的等待自己盼望的对手。
封寇令朱璐和朱钰两人带士卒散开搜寻,然后领着白峰上前查看。
岛津睁开眼睛,看见封寇之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他骤然双手持剑,从盘腿改为蹲踞后轻轻一点,然后面向封寇缓缓起身。
不再是有所偏向的“青岸”构,而是不偏不倚的“正眼”。
封寇一挑眉毛。
这倭寇,有点意思啊。
眼下的局面再清楚不过,倭酋已经跑了,留下的这名倭寇向封寇发出了单挑的邀请,礼数上十分严整。周边看出此点的士卒,皆一副吃瓜的样子,想看封寇如何回应。
毕竟自家的这位总旗,还没拒绝过任何单挑的要求。
朱璐,朱钰探查完成之后向着封寇回报,周边既无埋伏,也无藏匿人员,只是散落着几匹倭马,还有五具死掉的真倭尸体,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军功,料想是倭寇内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倭寇不骑马跑路,反而要留下来,但是也无所谓了。
封寇听完,干脆持浮生长刀上前,走到离岛津七步左右的地方站定。然后手掌向上,朝着倭寇勾了勾。
不然呢?让自己像这个不知道杀了多少平民的“若兽”行抱拳礼吗?他也配自己一拱手?
对面的岛津见状,反而嘴角勾起。
一来是为了在自己临死前,能再一次感受那剑术上隐约见到的更高境界;二来则是开心于自己果然没看错,明明可以将自己乱箭射死,但这个白脸高个的明人,还是欣然接受了自己的挑战。
他果然也是个求名之人。
封寇和倭寇之间从无废话,见岛津不动,封寇便将浮生长刀随意转了两个刀法,然后腰背一拧,疾冲向前,一眨眼的时间,雪亮的刀锋便带着残影,毫无征兆的斜斩向岛津脖颈。
岛津的内心仍如死水般平静,他将刀轻轻抬起,用刀身靠近刀盘位置的末端,挡住了浮生长刀的刀尖。
苗刀和倭刀在这里倒是殊途同归,不论使用的是多长的刀,也都是用刀尖向后一掌的位置去砍。
霓轰管这里叫做“切先”,中国某些讲究些流派里则称呼为“一掌刃”。
不讲究的,在徒弟练习挥刀时候,师傅一般是直接上前一个大巴掌然后用手对着刀尖比划:“我是怎么教你的?用这里砍啊!”
后来不知怎得,被传成了苗刀上只有“一掌开刃”。
一掌刃,是一把刀挥下后能砍的最远,速度最快,力道也最顺的位置。
同样也是最没有后劲,离用刀之人最远的位置。
所以在防守的时候,只要用刀身上靠近护手的位置挡住对面的“一掌刃”,那么即便对面挥刀的人有楚霸王般的力量,也伤不到防守者分毫。
岛津这一挡无可非议,应对的也很完美,封寇的刀确实被完美的挡住。一刀被挡,封寇空门大开,眼看岛津手中倭刀就要趁势回砍,按理说之后便是攻守转换,到了岛津的进攻窗口。
然而封寇的斩击被挡住之后,竟如同一个不会刀法的莽汉一般,向着岛津直冲了过去!
封寇手腕阴阳转换间,浮生长刀随之悄然翻转,刀刃方向从原本斜向下方转变成了向上朝天。同时,浮生长刀的位置也发生了变化,原本是长刀刀尖被倭刀刀盘挡住,随着封寇的突进和手腕翻转,整霸道如同长枪一般转了半个圈子,反而用刀身挡住了倭刀的刀尖。
岛津疾步后退,吃力的将封寇的刀尖拦在身体外侧,但不屈不挠遥遥指向他的浮生长刀,仍令他喉咙隐隐作痛。幸好千百次练习的步法没有辜负自己,这种情况下,岛津仍与封寇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两人的刀身纠缠在一起,岛津终究还是在后退中稳住了身形,右脚向后猛踩,倭刀在手中转了半圈,脱离了那个被牢牢压住的不利位置,然后借这股力道将浮生长刀的刀势砍到一边。
双方由动瞬间转静,岛津平静心神,将封寇全身笼罩入视线,试图洞悉封寇下一步的动向。
一时间,石滩上猛然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海鸥落在石滩上,歪着头打量这两个长着奇怪爪子,正在对持的两脚兽。
封寇随意站着,长刀浮生轻轻担在肩上。
岛津摆着“正眼”构,脚掌贴着地面缓缓向着封寇靠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缓缓拉近,六步半,六步,五步半,五步两分...
岛津不得已停步,两人现下的距离现下只有五步,两边的长刀都在五尺左右,只是倭刀更弯,所以相对要短一些。
在这个距离,若是挥刀,差不多正好能碰到对手的鼻尖,稍微迈步,便能砍到对手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