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像小孩这样,踢坏了脚趾头怎么办?”
“是啊,我读初中的时候,我同桌天天打赤脚上学,有一次就把一个脚趾盖给踢飞了,他用布一扎,继续赤脚上学。”他想到了唯一与他一同考进师范的何同学。
“人家是打惯了,你们是没有必要。”阿姨轻蔑地说道,“你跟老表还比得?这些人,拼了命也无所谓……不过,教授啊,你是该多锻炼锻炼身体,让身体壮实起来,不然的话,以后……”她没有再说下去。
让人高贵的,是思想。让事业成功的,是知识。身体算什么呢,只不过是装思想和知识的壳子罢了。他向来这么认为,你爸妈向来这么认为,他爷爷更是这么认为,他的老师也是这么教的,懂得越多,就越有力量,身体的弱小,根本不能妨碍什么。所以,要勤奋,辛苦做,简单吃,简单穿,凑合着用。他不知道,他难以理解,阿姨和她,怎么那么关心身体和与身体有关的东西呢。
比如,大约能在她们家吃晚餐的三四个月之后,虽然他还是没能学会解阿姨的带子,但阿姨也不再要求他,为难他,而是主动地解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别人的事情,他很记得,她很少聊自己的事情。不知怎么的,这次聊到了死,女人的死,她说:
“你知道吗?女人的死,都是因为病。”
“这我知道,所有伟大人物的死,都是因为疾病。所有的讣告,都是写‘因病逝世’,没有一个是无疾而终的。伟大人物尚且如此,普通人物怎么能逃过?普通人如此,女人自然如此。”
他很早就思考过,为什么人不能平静地死去,一定要生病后才会死去,病是死亡的必经程序吗?他总记得那次元宵节还没有过的一个早上,他躺在禾花家二楼的木床上,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他最崇拜,也是他爸爸,他爷爷最崇拜的那个老人“因病逝世”的消息,那时,窗外的白光透进来,把漆黑的屋瓦照得又白又亮,尘挂都闪着幽幽的光泽。他坐起床头,看见窗外的毛竹都垂下了头,弯下了腰,白茫茫,晶晶亮,不时有“咔嚓”、“咵啦”的声音从高山和深沟中传来,那是大雪压断竹子和树木的声响。他赶紧跑下楼,衣服都少穿了一件,告诉她的爸爸:“大伯,那个他因病逝世了,还是没看到那个岛回归呢。”大伯头顶着雪花,正抓着柴刀削去雪盖柴的边枝,他知道,这是他刚从山里拖回来的,被雪压断的柴,谁都可以拖回家,因为它死了。“子温啊,他是个好人。”大伯话很少,但他记得很清。“是因病逝世呢,不知道什么病,那么好的医疗条件,还会治不好。”他觉得有点不能理解。
“医生能治好病,不能治活命啊。”大伯惋惜地说道。
“我妈也这么说呢,这真是命吗?我不相信。”他那时相信,所谓命,或者命运的东西,全是迷信,事在人为,怪命是没有用的,是懦弱,不懂科学和哲学,不相信书的教导。
“最高级的技术和医药都治不好,不是命是什么。”大伯继续削他的树枝,那是一棵甜榛子树,他认识,果子比板栗要小很多。
“袁老师啊,快穿起衣服来,不要感冒了,比昨天冷呢。”大娘隔着一个吃饭间,喊道。她正在蒸饭呢,暖融融的蒸气停留在天花楼板上,正往这边涌过来呢。
“大娘,不冷呢,这雪下得真好,不用砍柴啰。”
大娘比阿姨高大,但皮肤跟她一样白,那是脸上的,手臂上的,小腿上的。这背上的,他没看过。他推着她背上的肉,就像卷起千堆雪,带有生命的温度的雪,时凉,时暖,时热,时白,时红,时粉。
“但女人的死,很特别。你知道吗?大部分病死的,都是因为乳腺癌,乳房里面生的癌,很凶哦,根本没办法拯救,得一个死一个。”
阿姨说道。说得有点恐怖,可怕,感觉她的身子都震动了一下,把他的胯部颠了一下,像骑单车时后轮顶到了一颗比鸡蛋略小的石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