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繁,弦月东升,抬头时认真看可以看到一川银湾,牛郎星和织女星在银湾两侧遥遥相望。
和白日里截然不同,卫江缓缓东流,恰是渡江良机,浩浩荡荡的赈灾队伍站在高崖的东侧北岸边指挥着物资装运。
远远看去灯火阑珊,像是在过一场盛大的莲花灯会,祁钰站在抛锚固定的楼船旁一一清点米粮和赈灾银的具体数目。
裴桓详定过用白银将丽县之中半年的口粮买下来带至南岸以防南岸无粮。
“怎么样,这次无误吧”
“程大人”
祁钰将毛笔和记录板放在一个手里,朝程曜的方向拱手拜了拜。
“勘验至此刻,准确无误”
“我说了,侍郎大人兼济天下,勤政爱民”
程曜拍了拍弯腰拱手的祁钰的肩膀,祁钰抬头,程曜给她使了个眼色。
祁钰又朝向程曜身后不远处看去,那里可不就站着正在指挥着物资装运的裴桓吗。
“是,裴大人清正廉洁,爱民如子,是我之榜样”
祁钰加重清正廉洁和榜样几字,咬牙切齿,阴阳怪气。
裴桓仿佛不经意间朝祁钰的方向瞥了一眼,而后又移开目光仿若无事般继续指挥。
“祁督察还年少,是该多历练历练”
程曜重重捏了一下祁钰的肩膀,好话不会好好说,同僚哪有隔夜仇。
“谢大人提点”
祁钰起身执起记录板和毛笔,继续清点。
程曜忍不住为祁钰捏了把汗,不过侍郎大人实惨,赈灾官本是个心照不宣的可以捞点油水的派任,哪有官不贪的,不过贪多贪少罢了。
可裴桓被祁钰算计得底裤都不剩了,祁钰的那四百两还是他用自己的钱添上去的,侍郎大人不恨才怪。
弦月高悬,缓缓东流的卫江在夜里竟然也清澈了几分,挂在夜空正中的弦月倒映在卫江江面上倒真有种云尽月如练,水凉风似秋的迷离之美。
祁钰站在船头手中拿着漏刻,将木桩扔进水里在楼船围栏上做一个标记,待楼船行驶一段距离后再做一个标刻,这样便可以粗略计算出楼船行驶的速度了。
若是再严谨一点,便需要在楼船靠岸后拆下一块船板让木块做斜面运动计算出动摩擦因数,那么木桩在河面上和楼船之间的运动便是传送带运动,仅仅指的是横向运动。
待楼船运动速度计算出了后,楼船在卫江上面的轨迹显而易见了,在南岸引渠和在北岸引渠的方向便可确定,即怎么样才不会使泥沙堆积,致使河床抬高,又生涝灾。
计划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祁钰扔了几次木桩都不能在落水的那一刻及时在围栏上做上标记,是她眼睛有问题吗?也对,本就是晚上,视线模糊。
“系一根绳吧,小钰”
荀景靠立在祁钰旁边说道。
“对啊,聪明”
祁钰似是恍然大悟般到处寻找足够长的绳子。
“祁兄是在找这个吗?”
祁钰低头准备解开荀景的腰带时,顾呈拿着一条红色丝带的手伸至祁钰面前。
“是了,丝带更合适,多谢顾兄”
祁钰抬头,顾呈怒视一旁荀景的表情乍然一变,转而变为笑意盈盈。
而荀景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在祁钰身上,他和祁钰二人都未发现这一丝微妙的变化。
“祁兄是用它来计算行船速度的吗?”
顾呈温声细语问道,正如他平日里谦谦君子的样子。
“是啊,不对”
祁钰为木桩系丝带的霎时顿住,她猛然抬头,连带荀景也朝顾呈望去。
祁钰手肘轻轻碰了一下荀景,荀景会意。
“今年过节不收礼”
“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二人一同开口。
顾呈一脸茫然,为何突然就唱开了。
“你们?”
“对暗号”
祁钰和荀景异口同声朝顾呈看去,目光锐利,仿佛要额盯穿他。
“什么暗号?”
顾呈霎是不解,一脸无措,他们是把他认错成谁了吗,他其实挺想知道他们是一个什么组织的人,可暗号到底是什么啊喂。
“你不是?”
祁钰和荀景极默契地一同说道。
“不是什么,祁兄今日很奇怪啊”
“哦,没什么”
祁钰不欲刨根究底,她的任务已经够复杂了。
“速度二字顾大人从何处得知?”
荀景却要追根问底。
“这两个字不是人尽皆知的吗?”
顾呈愈发迷惑了。
“不信你问我的侍卫”
“封允,你说”
顾呈唤了一声身旁的黑衣侍卫。
“是,殿dianda,大人”
顾呈怒瞥了眼侍卫,侍卫哆嗦一瞬。
“是,是里每时,尺每刻,寸每息”
祁钰和荀景一同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哦,鄙人学识浅薄,让顾兄见笑了”
祁钰继续手上系木桩的动作。
“无妨,学海无涯,书囊无底,哪有全才之辈的”
顾呈差点要为他说漏嘴而扇自己几巴掌,时间线前后他都弄糊涂了。
不过通过他们所言,顾呈可以猜到祁钰和荀景必不是大晋之人。
尤其是祁钰她说的什么孙子,难道她也是重生的?可是试过数次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上一世祁钰骗得他国破家亡,这一世必要断了她的翅膀,将她困在囚笼里,踩在脚底下,看她挣扎求生,朝他摇尾乞怜。
顾呈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可父皇的意思是既不能杀也不能娶,“顾呈”心里说不出的愤懑。
此二人来自何处他必须查到,不能让他们乱了大晋朝上百年的江山社稷。
看着围栏边默契合作的二人,顾呈眼里杀意重重。
弦月西沉,缓缓江流东逝,水波荡漾,月光粼粼,东方逐渐现出鱼肚白,橙红色的辉光化作一条弧线和地平线融为一体,大江茫茫,彼岸的泥沙茂林渐渐可以眺望到。
一只苍鹰从船舱窗户里飞向上空,尖利的鸣叫声渐飞渐远,卫江渐渐湍急起来,楼船受东流的涛水作用,船头偏向东南方向,而北岸就近在眼前。
“殿下可要回京?”
“不回”
“顾呈”,谢长则,大晋朝二皇子,将手中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看它慢慢燃烬。
“荣政王近日勤勉朝政,恐有争位之嫌,殿下不早做打算?”
“争位?那是本殿不要的”
谢长则起身朝窗户边走去,浪涛滚滚拍打着楼船。
“可皇后娘娘她”
“莫要提她!”
谢长则一拳砸向舱壁,怒目而视远处而来的江浪涛涛。
“殿下恕罪,娘娘她”
谢长则身后的黑衣侍卫半跪在地,他是先皇后临终前指派给谢长则的贴身护卫。
“母后待父皇可真够衷心啊,就为一句外戚干政,她便自戕”
“娘娘她是想让您坐稳东宫”
侍卫大着胆子抬头反驳。
“抛下幼子绝情而去,她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谢长则冷声而道。
“可殿下您不该辜负”
“你闭嘴!她是想让后朝君主流着杨家的血吧,她可真是为国为君为父忠烈孝义的一代贤后”
谢长则攥紧右拳咬牙切齿,东宫那个位置他厌烦透顶了。
“那么殿下留恋花天酒地自弃太子之位是否妥当?”
黑衣侍卫起身不惧谢长则此刻的怒火朗言劝谏。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杨越”
谢长则转身,杨越仍是不惧,似是视死如归般坚定看着谢长则。
“属下乃娘娘所救,当忠娘娘之事,死而无憾”
杨越盯着谢长则的眼睛朝虚空中抱拳。
这样以死僭越劝谏的奴婢只此一位了吧。
“哈哈,哈哈哈,母后养了个好奴才”
谢长则走至杨越身边抬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而后朝舱外走去。
江浪涛涛东流,斜阳半隐半没,霞光璀璨夺目,楼船在长无边际的大江上漂浮着,白日里的卫江不同于夜晚,水流迅疾起来了。
数只鸥鹭划过长空,啼鸣声不绝,遥遥可望见南岸的迷雾密林,泥沙平原。
祁钰坐在船头夹板上晃动着脚丫,底下便是波涛汹涌的卫江,江涛卷起的浪花袭过祁钰的脚踝,轻柔的触感似丝绸薄纱。
若不是她一身红色官服,头戴乌纱冠帽,祁钰这样的姿态活脱脱一个明快少女。
祁钰见过山上的日出,海上的日出,高崖上的日出,却唯独没见过滚滚长江上的日出,如此壮丽,让人移不开目光。
“江上红日共潮生,浪涛滚滚东噬阳”
祁钰将下巴抵在围栏上,看着向东而去的波涛。
“小钰,你乱改诗句”
荀景在外人面前和祁钰不敢亲近,他坐在距离祁钰的半尺开外。
“不好听吗?”
东流的波涛让楼船的前行方向偏了偏。
“好,只是海上明月共潮生更好一点”
“的确不好听,这是动中有静,以动为主的场面,这样混乱的场面并不多见”
祁钰盯着滚滚波涛笑容灿烂,说道后面低声呢喃,在混乱中求新生也未尝不可。
“我倒觉得挺好听的,祁兄果然才华横溢”
“顾兄也起得这么早啊”
祁钰朝声音来源看去,灿烂笑道。
顾呈背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祁兄可否讲讲诗中含义?”
顾呈俯身坐在祁钰身旁。
“不过随口一说的打油诗罢了,哪有什么深意可言?”
祁钰语气随意道。
“祁兄过谦了,浪涛噬阳四字精妙,祁兄可否为在下解解其中之意?”
顾呈尤善刨根问底,祁钰早就领教过了,她已经习惯了。
“朝阳如一叶扁舟,浪涛即滚滚东水,水可载舟,亦能覆舟,或可如此解释”
祁钰牵强附会道,其中深意到底是什么只有祁钰自己知道了。
一条长川如何能吞噬掉整个恒星,可撼树之蜉蝣也并非不可一试。
“祁兄意境高雅脱俗,在下自愧不如,圣明之君,民心所向,祁兄意在论民?”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顾兄所言不假”
祁钰抬起裸脚,放在甲板上,荀景适时捉住祁钰的脚踝,为她穿上靴袜。
顾呈落在祁钰赤足上的目光冷凝一瞬。
“只是不知祁兄所认为的民是什么民?”
“民乃万千,你我皆是”
祁钰起身抚了抚长袍上的褶皱。
民乃万千,你我皆是,谢长则在心里来回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上一世他死得过早,并不知道祁钰到底要做什么。
她难道是想平权?可是这怎么可能,这是个不可能成立的论题。
不行,不管她要做什么,她都必须死。
朝阳已经高高悬挂在东侧半空,天光大亮,万里无云,楼船在波涛汹涌的江面上颠簸摇动,祁钰身形一个趔趄,跌落在顾呈的旁边,荀景距离太远没来得及接住她。
“小钰!”
荀景上前拉起祁钰。
“祁兄无事吧”
顾呈起身抚了抚衣袖关切地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