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耽搁了,最多一月,夏汛即来,待汛期过后至少又得等三个月,而南岸的百姓等不了这么久”
上座男人语气里充满急切,眉头越皱越紧。
“朝廷下放十五万余石米粮,二百八十万两白银,麻布十万匹,北岸到灾民手里的有三万石米粮,一万匹麻布,银两未知………此为北岸赈灾的支出近况”
祁钰据实禀报,她将一张整理好收支的单子呈给上座的男人,而后返回到自己座位上,其上的文字详尽到数据从灾民而得,并非发放粮饷的官员,这个数据是祁钰日以继夜走访汇总而得出的。
大厅里的众人沉默几刻,上座的紫袍官服男人为户部左侍郎裴桓,祁钰条理清晰的呈报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他放下手里的单子若有所思地朝祁钰的方向瞥了一眼。
“既然祁督察已经将赈灾物资运送的重量算出,那便依据此单确定楼船规格”
裴桓将手里的单子朝丽县县令的方向挥了挥,县令起身上前接下。
“是”
众人抱拳朝上座之人一礼而后起身离座,大厅之中渐渐只余上座男人和丽县县令商讨人员规划和分配。
祁钰众人各自借宿在丽县知县、县丞以及县尉的府宅之中,丽县县衙坐落在八卦盘中央阴阳鱼中的阳鱼之眼,与之相对应的阴鱼之眼是城隍庙。
城隍庙里的神像高低错落有致,神像的刻画入木三分,表情甚至都十分到位,塑刻的绫罗长缎悬空架在神像的双臂之上,若干神像做出闭眼入定的姿态。
“屈瑞”
“这就是城隍神啊”
荀景站在城隍庙的正中间,仰头看着上方雕刻的慈祥和蔼黑须红冠的城隍神,神像脚下是数个牌位,其中最高最长的牌位上面刻画着
“浙宁丽县护国庇民普济弘仁城隍爷屈瑞”
数个红色楷字端端正正地写着,牌位上方是漆金花雕,牌位两侧的木框上面亦是雕刻着花纹,祁钰站在荀景一旁朝大殿上的两侧神像看去,两侧摆放的是判官、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钟鼓神以及十殿阎王十八司等地狱塑像。
“据说这里的建筑风格是数百年前屈瑞所创,屈瑞曾带领一众受累于战争的老弱妇孺在此定居,不过这里的确是个风水宝地”
荀景的声音响彻在空荡荡的大殿,语末还有回音,他拿起供桌上的贡果用用袖子擦了擦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嗯,挺甜的,要不要来一个”
荀景另取一个贡果施法去尘后走近祁钰将苹果递到祁钰面前。
“放回去,对神不敬是要遭雷劈的”
祁钰白了荀景一眼。
“你不也是神嘛”
荀景悻悻地收回手耸了耸肩。
“那是在那个世界,现在我是人”
祁钰朝城隍神像缓缓走近,神像右侧的墙上镶嵌了一大块红色木匾,木匾上用金色行草字体书写着屈瑞的生平。
“他还是个英雄,国破家亡,带领子民来到这世外桃源后,又回到战场誓死卫国,主张兼爱非攻,最后马革裹尸,身死狼烟”
“挺让人敬佩的,不过…”
祁钰欲言又止。
荀景猜不透祁钰到底要做什么,甚至祁钰很多时候的所思所想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有很顺的路可以走,她的任务甚至可以说是最简单的。
“大人,御史大人邀您一叙”
安静的城隍庙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荀景朝大殿门口看去。
“好”祁钰仿若无觉般讷讷地点了点头,她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座神像身上。
县丞府宅在阴阳鱼外围八卦盘的巽位,其后宅是监察御史等高官的暂时住所,宅院很大,溪水凉亭,翠竹松林,楼阁小榭坐落有序,从前厅通往后宅时会经过一条浅溪,浅溪自西向东贯穿了整个县丞府邸,真应了那句江南之地,水上之乡。
浅溪之上有一座拱桥,穿过拱桥后可以看到一片翠竹林,翠竹林并不茂密,每个竹子稀稀散散排列着,但远远望去有一种混乱的美感,翠竹林边是一条石板铺路,路的东侧是一片荷塘,夏日的荷花开得格外娇艳,偶尔几只蜻蜓在荷叶上驻足片刻而后又飞向上空,数个含苞待放的浅粉色花苞随着轻风徐过微微摆动,这是一个寂静的午后。
“大人”
祁钰身后一个灰蓝衣服的家丁提醒祁钰道。
“走吧”
祁钰迈开沉重的步伐继续前行,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如果没有水患的话。
祁钰被家丁领到一个后院,她穿过石拱门后到达一个红色雕花镂空木门前,一扇格子门半开半合,透过缝隙祁钰可以看到里面的大概布局,这是一个书房。
“大人”
祁钰在门外轻声而语。
“进来吧”
书房里面传出一道年轻男音,带着一丝成年人的沙哑。
祁钰轻轻推开那扇格子门,进去后又将它维持在半开半合的状态,家丁站在屋外等候下一步指令。
“大人诏下官前来所谓何事”
祁钰弯腰朝对面男人拱手一礼,男人坐在书案背后,书桌上是一沓公文,公文旁摆放着砚台毛笔,砚台里的墨水倒映着男人身后的一座高高的书架和男人低着头的半副容颜,这是此次朝廷派往浙宁一带赈灾的监察御史程曜。
“祁大人坐吧,听闻祁大人去了趟城隍庙”
程曜抬头示意祁钰坐在书案前方的一个太师椅上,祁钰拱手附和,而后坐下。
“闲来无事罢了”
祁钰面不改色应付道。
程曜轻轻笑了笑,而后起身坐在祁钰对面,借着窗外的光线,程曜的容貌映入祁钰眼帘,此前因着公务不便祁钰并没有多余观察这位高她一级的领导。
“祁大人可不像闲人的样子”
程曜长着一副温文尔雅的容颜,五官的大小和位置恰到好处,狭长的丹凤眼规规矩矩,这是一张第一眼看起来并不惊艳的脸,但温和的气质让他即便是不笑也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
“御史大人责怪下官越俎代庖?”
祁钰干脆果断说出自己的猜想,倒让对面之人无从反应。
“祁大人说笑了,本官并无此意,事情是我交代给你的,你办得不错”
“只是”
程曜意味深长地瞧了眼祁钰,嘴角是平和的微笑。
“只是数日之内,上万灾民,合计其所得粮食布匹,祁大人是如何做到的?”
“无他,唯亲入群民尔”
祁钰语气随意道。
没有秤砣,没有算盘,没用职岁,就她一个人亲自走访上万民众,数天之内竟得结果,且除过银两外与分发出去的赈灾物资数目毫无出入,程曜朝祁钰投去一个欣赏的目光。
“大人可知银钱支出几何?”
祁钰问道。
“此事非我所管,裴大人负责银钱发放”
程曜语气平静说道。
“明白了”
“大人,这是岸北一应支出的单据,请您验收”
祁钰从袖中取出一张和早晨议事厅里呈给裴桓那张一模一样的单子递给程煜。
程曜抬手接下,他仔细看了半晌,想起早晨裴桓的表情,他似乎有点懂了,这样详尽的数据以及右下方加盖的印章令他对接下来的事情有点无所适从,他抬眼看了看祁钰。
“大人,单据上不能有污,遂银钱所用应另载一纸”
祁钰轻道。
“祁大人稍候”
程曜起身将半开半合的房门紧闭,而后去往书房里的另一侧,那里有个隔间,程煜脚步轻快,他掀开隔间的幕帘走了进去,祁钰迷惑不解。
数十秒过后,程曜从隔间里走了出来抱着一个木盒,木盒不大不小,但看他的步伐似是装着挺重的东西,祁钰此刻若是不能猜到那是何物就是真的傻瓜了。
“大人这是”
祁钰装作懵懂无知起身走近程曜疑惑道。
“祁兄请看”
程曜打开木盒,顿时一片银光映入眼帘,这是不少的银两。
“大人”
祁钰一脸惊讶,她的声音很大,程煜适时捂住祁钰的嘴。
“祁兄督察有功,这是今日俸禄”
程曜将木盒合上向祁钰使了个眼色,递到祁钰面前。
“大人不可”
祁钰小声轻轻说道,她摆了摆手。
程曜会心轻笑,此人想必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过他可不是第一次。
“圣上计划拨给北岸百姓的赈灾粮已经够用,银两更是多余,祁兄只当这是犒劳”
程曜悄声在祁钰耳边说道,而后走向书案将木盒放在书案上。
他转身见祁钰沉默不语唇角勾起,只要犹豫了就好。
“祁兄考虑得如何?”
程曜走近祁钰,在她耳边轻轻问道,语气里似带着诱惑。
钱权色食四个诱惑,且说凡人能通过几个。
“可以”
祁钰缓缓点头,程曜和煦一笑,温文尔雅的容貌在阳光底下让他的气质更是动人。
“大人也有犒劳吗?”
祁钰稚嫩无辜的眼神瞧向程煜,程曜的表情有一瞬变化。
“下官不敢独占功劳”
祁钰恭敬的补充道。
“哈哈哈,祁兄放心,这个俸禄你值得的”
程曜重重拍了拍祁钰的肩膀,他的笑容是那么得温柔,仿佛能感染周围一切氛围。
“谢大人”
祁钰躬身一礼,径直朝书案走去,程曜欣慰地笑了笑。
祁钰绕过书案,程曜笑容逐渐消失。
祁钰坐在书案后铺纸执笔,程曜瞪大眼睛满是不解。
“祁兄”
程曜上前满是疑惑。
“大人稍候”
祁钰不看程煜执笔在白纸之上快速写了这几个字,程曜云里雾里地坐在一旁太师椅上。
“建昭二十年,岁在癸午六日,监察御史程煜拨取三百两白银于督察史祁钰是为俸禄,特此致谢”
祁钰一共写了两张,完毕后她放下毛笔双手捏着纸张一角提起吹了吹,而后取出随身携带的官印盖在纸张右下角。
一切准备妥当后,祁钰起身走近程煜。
“大人,请您过目”
祁钰将两张纸张中的一张弯腰递给程煜。
“祁督察何意”
程曜怒得站起,声音冷冷道。
祁钰退后几步朝程曜深深鞠了一躬。
“不名之财,下官不能要”
“督察莫要不知好歹”
程曜语气更冷了,他甩了甩衣袖,双手背在身后,祁钰缓缓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她看到了一个菩萨到修罗的转变,程曜不再是温和的谦谦君子,取而代之的是压迫和审视。
“不名之财,下官不能要”
祁钰语气里的恭敬一扫而空,转而是平静如水的声音。
程曜紧蹙的眉头下是盯着祁钰的一双狭长凤眼,良久不移。
“五五分之,祁大人认为如何”
程曜脸上升起淡淡的笑,温和的面容让人觉得很是亲近。
“那便是监察御史程大人拨取一百五十两白银于督察史祁钰是为俸禄”
程曜的嘴角霎时拉下,盯着祁钰的目光转为利刃,仿佛要看穿眼前这个自恃清高之人。
“祁督察欲效仿先贤,至清至廉”
“下官不敢得此夸赞,不过居安思危自保惜命罢了”
祁钰站在程煜对面,二人的影子落在地面上,一高一低,一动不动。
程曜看着祁钰,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祁钰会以为面前之人是个木偶,此刻卡机了,那个目光不像是狠厉,也不像是愤怒,也更不会是温和,祁钰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哈哈哈”
忽得程曜仰头一阵大笑,祁钰微微蹙眉,怎么变得她不明所以了。
“祁大人慢走不送,银两支出尽可详实禀报”
程曜挥袖转身朝书案后面走去,留给祁钰一个背影。
祁钰微眯杏眼,神思恍惚几瞬,银两是用来购粮的,岸北灾民实际上只得米粮布匹未拿一分一钱,那么银两支出几何只有靠楼船装运时清点而后计算差值换算成银两了,只是这其中定会波折丛生,祁钰心里渐渐搅起滚滚波涛。
“是,大人,下官告退”
祁钰躬身行礼,退后数步转身离去,出屋后她将屋门紧紧合上,屋外的家丁早已不见踪迹。
“人至察则无徒,不染淤泥之莲,孤芳自赏,进退维谷之岸,孤立无援”
书房里传出唉声叹气之语,院子里的祁钰侧身驻足片刻,斜阳透过树叶落在窗纸上,落下斑驳摇曳的影子。
落叶无声,此非她所愿,但她也没有选择,她连她的价值是什么也没搞明白,只按着自己的理解去完成,又有什么错。
数年之后,祁钰方才明白,哪有什么自己的理解。
可现在,她还是年少轻狂多点。
祁钰转身出了石拱门,她朝前院走去,还是那个荷塘拱桥,还是那个浅溪翠竹,斜阳暗影将荷塘照得光怪陆离,湖面上漂浮的荷叶随风打着转,几只蜻蜓落在池塘中央的莲蓬之上扑扇着薄翼。
县尉的府邸位于八卦盘中的震位,距离县丞府邸不远,祁钰的暂时居所就在县尉府邸后宅的一个小院子里,和顾呈的院子仅隔了一个石拱门,地方官员对朝廷官员的安排总是扫榻以待的,宁愿他们挤在前院也要给这些前来赈灾的官员们腾出一个看起来不错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