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薇特别喜欢肚皮舞快而强的节奏感,觉得这如同自己的心,始终年轻而活跃的心。对于朱媛媛钟爱的瑜伽杜薇却始终也学不会,那种慢节奏的瑜伽做一套下来,真感觉要了她的老命一般,她曾经尝试了一两次,就再也不想碰了。
舒南到达舞蹈教室门口的时候,大家正在练习经典的西米和骆驼动作,杜薇披散着一头长长的直发,穿着红色的紧身舞蹈专用服装,略带波西米亚风格,为了更好地展示舞蹈的精髓,袒露着肚皮,胯上则围着带铜铃的腰巾,这种服装,将她玲珑有致的S型身材完美展露无遗。她随着音乐的节律熟练且享受地抖动着双腿和肚皮,用胸部一起一伏画着O字,幻想着自己正站在东亚的海滩上,棕榈树下,阳光普照,超然物外,翩翩起舞,无欲无求,无悲无伤,宇宙一片开阔。
有大约一分钟的功夫,舒南看得入了迷,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舞蹈带来的美好,也再次感受到杜薇的变化多端和幻想中的无所不能。
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却不愿意打断她,站在玻璃窗外耐心地等待着一首曲子的终结。说实在地也不需要多大的耐心,在他不由自主的享受中两三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杜薇发现了他,跟老师请了假,走过来不好意思地跟他说自己先去换衣服。
舒南的目光被她牵引着,一起来到更衣室的门口,站在外面等她出来,没等她再次发问,直接跟她讲上车再说。
杜薇有点惴惴不安,恍恍惚惚中就坐在了舒南宝马的副驾驶座上,但看舒南紧张的样子,也就忍住默默不发一言。
将车驶出停车位后舒南开口了:“我儿子舒书,十岁,被诊断出抑郁症有近两年了,之前也带他去看过心理医生,但至今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医生开了些抗抑郁的药物,吃了一段时间,我总感觉反而有一些副作用,也不知道该不该给他继续吃下去。”
杜薇闻言吃了一惊,舒南的儿子,舒书,男孩子,十岁,抑郁,这些念头牵引住她全部的注意力,跟子墨一样的年龄,可怕的心理疾病,所有这些,都令杜薇更加自觉主动地关心起这件事来。
“你们找出他犯病的缘由了吗?”虽然没有正式接诊过心理学意义上的来访者,身边的同事知道杜薇又心理咨询师证书,有时会有意无意地请教她一些育儿类的,或者跟老公、婆婆相处方面的问题,有一次,甚至老板也很认真地要求她以心理师的身份去处理一个棘手的员工不断挑起的挑刺性质的问题。
每次遇到跟心理相关的问题,杜薇总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就是那个重要的心理医生的角色。
“初次跟医生会诊时我们就知道了,两年前他妈妈因病去世给了他很严重的打击。”
杜薇心里又一惊,嘴上不无同情地说道:“啊,原来你老婆已经不在了。听到这个真的很遗憾……”
“是的,急性白血病。不过我从来没跟任何同学说过这事,包括大学同学,他们都不知道。”
“那你一定伤心过很长一段时间。”杜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想到她曾经的宇宙之光舒南,已经比他们早那么多就经历过了这种死别的痛苦,也原来,痛苦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专属。
“嗯,不过也没多少时间去悲伤,那个时候我忙着学校里的一个大项目,还有教学工作,另外舒书又开始出一些异常的情况,厌学、逃课、打架,请了个保姆,完全管不了这些事,成天我都忙得不可开交。”
杜薇心底渐渐升腾起对舒书这个孩子越来越多的关心和担忧,她开始询问舒书的各种情况,从舒南口中了解到他不爱说话,很喜欢画画,特别是人物素描。而且因为舒南是教计算机的,舒书在课外班学的少年编程的成绩也很不错,数学成绩远远好过语文,但自从妈妈过世后,对自己在学习上信心似乎越来越少,跟舒南之间也像存在一种无形的隔阂,从不主动开口跟他爸爸说话,甚至连“爸爸”俩个字都很少说出口,老师也反馈说他不太合群。
而这个周末他们原计划去南京参加全国青少年编程比赛复赛的,今晚舒南本打算再给他好好巩固一下现有的一些知识点,顺便像往常一样也希望能跟他好好谈谈心,鼓励鼓励他。但是吃完晚饭后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还打上倒锁,舒南怎么敲门都不开,也不应声,把舒南急得不行,要不是偶尔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一些响动,几乎都要担心他出什么意外了。
“对了,他好像也挺喜欢打羽毛球,我们全家之前就偶尔打过一次,后来他曾提出要参加羽毛球的兴趣班,然后他妈妈生病了,这个事情慢慢地就没人提了。我最近跟你们一起练习羽毛球,原本也想着以后有机会带他一起去。”快到家的时候舒南补充道。
跟自家比起来,舒南的家果然显得豪华气派不少,美式风格,客厅很大,各种物件收拾得整整齐齐,这让杜薇想起来,舒南一贯是个很自律很爱干净的人,他的床铺放眼全男生宿舍,也找不到比他的被套更洁白的。
当时大学校园里他们用的都是雪白的棉布被套,以及蓝白格子纹的棉麻床单,杜薇很喜欢那种感觉,所以一直记忆犹新。
“我现在只请了个钟点工,每天过来搞个卫生,偶尔做个晚饭。”舒南一边倒水,一边顺着杜薇的眼光解释道。
杜薇接过舒南递来的水杯,一边指着最靠近客厅的一扇卧室门朝他投去疑问的目光,舒南点点头,于是杜薇走过去,先轻轻转了下门把手,发现推不开,便轻轻地扣了扣门。
“舒书,我是你爸爸的大学同学,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屋子里一片沉寂。
“哦,看来你现在还不想说话。那让我猜猜你正在做什么吧。你在画画对吗?啊,你不出声那就代表我猜对了。再猜猜看你在画什么,难道在画你妈妈吗?”
舒南朝杜薇投来一道犹疑的目光,他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在他看来,妈妈一直是舒书不愿意提及的伤心事。
“其实我很好奇,你妈妈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我也是个妈妈呢,有人说,天底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如果你打开门,也许就能发现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了。”杜薇觉得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打动屋子里那个从未谋面的男孩,于是就依照一贯的风格,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从前倒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一天,对子墨和子熏俩个人以外的其他男孩子用到如果温柔的语气,和关心的态度。
出人意料的是,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拉椅子的响动声和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接着们门就猛地被拉开了。
门外不抱希望的二人猝不及防地感到意外不已,舒书几乎是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地走过来,手上还拿着那张画着妈妈的素描,他个头明显比子墨要高半个头,却不像子墨那时刻神气十足的样子,只是显得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是当他来到门边抬头看了杜薇一眼后,眼中刹那间却仿佛闪过一阵耀眼的光芒。
对杜薇来说这是一件值得惊喜的事情,没想到自己真的办到了一件在她看来很困难的事情。她带着这份欣喜和鼓励的眼光看着舒书,问他:“我可以进来吗?”
舒书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往旁边让了让,又先走回书桌旁边去。
他的卧室比较宽敞,里面残留着装修当时的大部分布置,是美国队长的儿童房风格,学习桌在靠近窗户的里侧。
杜薇来到他身边坐下,仔细看了看他的画,由衷地称赞道:“没想到你居然能将素描画得这么好!还有,你的妈妈看起来很漂亮。”
舒书又用力地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一言不发。
“你知道吗?我儿子跟你一样大,但是他画画几乎还是幼儿园水平,要是让他画妈妈,我估计画出来一定像个母老虎,而且是丑掉牙又四不像的那种老虎。”
舒书几乎就要笑出声来,但是他又努力憋了回去。
“你一定很爱你妈妈吧?”
“不!我才不爱他!”舒书突然毫无预兆的就叫出声来,“她的要求又多又高,我才不喜欢她!”
杜薇既吃惊又心疼,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所有的妈妈都一样的,既觉得自己的孩子是最棒的,又相信他能做到更好。有多少要求就有多少爱,因为这是她们表达爱的方式。”
“没有用的,她的要求我又做不到,我想要的她又给不了。”
“我敢打赌她一定是想给你所有最美好的,只是没有来得及。”杜薇眼中不由自
主地就泛起了泪花。
“那有什么用,她还不是丢下我了!”舒书狠狠地说着,然后也流下来泪来。
杜薇忍不住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不可能,没有哪个妈妈愿意丢下自己的孩子啊。她会一直在另一个世界祝福和守候着你的,永远永远。”
“你认识我妈妈吗?”等杜薇情绪平静下来后,舒书问她。
“不,我不认识。不过作为妈妈,我能天底下所有的妈妈。”杜薇很狼狈地擦干自己眼泪,然后也帮他擦掉眼角的泪痕,“听说你的编程课学得很棒,跟你爸一样。你爱你爸爸吗?”
早些时候,舒南就退了出去,他觉得自己在场会影响到舒书跟别人的交流。
“不知道,他一直很忙。”
“嗯,没关系,你接下来有的是时间去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我想要跟你说的是,你爸爸真的是个很优秀的人,甚至可以说,在我们当时那所大学几千人里面,他都是最优秀的。”
“他真的这么牛?”
“那当然,能进北京大学读博士的人,可牛了!不过我相信以后你会比他更强的,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青出于蓝胜于蓝,一代会比一代强的。”
舒书默然不语,不知道是觉得这不可能,还是觉得不重要,于是杜薇问他对即将参加的编程比赛是否感到紧张。
“不紧张,反正也拿不到奖的,我根本不想去参加比赛。”
“为什么?你不是在市赛里取得了很好的成绩才有全国比赛资格的吗?”
“不知道,反正我没兴趣,是妈妈非要我学的。”
“没关系的,凡事尽力就行,拿不拿奖不重要,你妈妈也是这么想的。”
这个时候舒书突然又看着她,问道:“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杜薇。”
“哦……”舒书一副似有所知的表情,“我在爸爸的书里看到过你的名字。”
“啊?”杜薇略感意外,然后转而问道:“其实我很好奇,为什么今天你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我不想听他跟我说比赛的事情。”
“你可以直接跟他说不喜欢编程,不想参加比赛啊。是你爸爸不同意吗?”
“不是,是妈妈会不同意。”
“这样啊。那我们不如试一次,等结果出来后再跟妈妈商量?”
舒书没有说话,杜薇想他应该是默默地同意了。
“为什么不理你爸爸,但是却对一个陌生的阿姨开门并愿意和我聊天了呢?”
舒书犹豫了一会,抬眼看着她说道:“你长得,有点像我妈妈。”
啊,原来如此。杜薇恍然大悟,大概这个家里,好久没有响起妈妈温暖的说话声了,所以自己的声音打动了他。也原来,并不是自己多么适合当谈判专家或儿童的心理医生,只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巧合让孩子心动了。
杜薇说不上自己是惊讶多于失望,还是失望多于惊讶,可能,换任何一个其他女人,都能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吧。
但在舒南看来,事情却完全不一样了,杜薇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本已在不可阻挡地逐日上升,而今,更被神化了。在他而言觉得难以改变的局面,在杜薇的参与下,轻轻松松地就破局了,即使没有前面一连串见面的铺垫,仅仅这一个结果,也足以让舒南对杜薇刮目相看。
更何况杜薇还是那么美好睿智的中年女子,而且,是他残留有一丝旧情的如梦如烟的女人,带着少女时期那一簇久经未息的香气,从过去突然穿越到现在的传奇般的女子。
在舒书答应认真对待比赛后,杜薇跟他告别离开了,回程的路上舒南的轻松舒坦和去的时候的担心焦虑判若俩人,他对杜薇的感激之情也是满满地溢于言表。
然后他鲜明地回想起杜薇跳肚皮舞的样子来,“杜薇,你真的有三十八岁了吗?”
“啊,有吗?”杜薇自己其实是真的一直对自己的年龄数字很模糊,她近年不太去关注这个问题,“我一直感觉自己活在二十几岁的年级。”
“你做得很好。”舒南称赞道,不知道是在夸杜薇事情干得漂亮,还是现在的这种心态保持得很好。“其实,”他犹豫了一下又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想拜托你舒书的事情来着,可后来不知道怎地又没敢说出口。”
杜薇回想着第一次重逢的场景,没有回答。
“以后,能麻烦你多去陪陪他么?”舒南请求道。
杜薇听到这个问题心头不知怎地一阵颤动,尽管出于爱心很愿意去陪伴如舒书般的所有孩子,但因为他是舒南的儿子,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妥之处,然后考虑了好一会,才回答:“我其实真的不太有时间……”
“可以请你当他的心理咨询师么?我按钟头给你付诊疗费。”
舒南提出自己的想法后,吓得杜薇直摆手:“你开玩笑吧,我都没有这个接诊的资格。”
“我的意思是,想买你的一些时间而已。”
“不要。我觉得舒书的问题只是缺少一部分母爱而已,或许……”杜薇也犹豫了一下方才说出口,“你帮他找一个新妈妈就能解决。”
舒南似乎明显被这个问题震撼了一下,双手紧了紧方向盘,有接近一两分钟的时间没有接话,然后叹口气:“我已经尽量用更多的时间去陪他了,尽力弥补他缺失的母爱部分,我在各方面都很包容他,可他就是跟我亲近不起来。”
“你听说过心理学上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结么?”
“嗯,了解过一些。”
“可能这种情结还在他身上起作用吧,虽然妈妈不在了,他也许还保留有从前和你竞争过妈妈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