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接见林震南,路平倒不像昨天一般端架子,而是请林震南落座,安排仆役上茶。
林震南颇沉得住气,喝了一圈茶后,才问道:“不知司李大人有何事吩咐?”
他来之前,就备好了五百两的小票,若是路平明示或者暗示,他会毫不犹豫奉上银两,福威镖局作为江湖在各州府合法的存在,万万不能与官府交恶。
“林总镖头,明人不说暗话,你昨夜为何派人盗窃我的官印?”
路平先发制人。
林震南又惊又怒,面颊憋的通红,强压着怒火沉声问道:“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他觉得,从昨天开始,这位府衙推官就一直找茬,先是林平之,现在又是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把福威镖局放在眼里。
路平见他表情不似作伪,便立刻排除了林震南派人作案的可能。
但他并不打算让林震南轻松。
拿出印奁,递给林震南,林震南一看,才知道路平所言并不是在讹诈自己,脸色立即变得煞白。
“令郎的事情,本来极其简单,今日判决之后,你就可以将人领走。现在印信丢了,你叫我如何判罚?”
“按照国朝律例,我有三十天可以寻找,找到了就会免罪,找不到,最起码也是‘杖九十,徒二年半’。当然,若是我找找门路,或者巡按御史商大人为我说几句好话,坚持这就属于明显的盗窃行为,我也可以免罪。”
“若是盗窃印信,律例上只写了一种惩罚,‘皆斩’。”路平森然说道,“林总镖头,福威镖局能够说清楚此事与自己无关吗?”
林震南心中急转,早将窃贼骂了无数遍,说是“放林平之”,却是坑害福威镖局。
任谁来调查此事,都会首先来调查福威镖局。
“难道是我手下的那个镖师做的?”林震南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除了自己,手下的那群镖师,恐怕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能耐。”
他立刻想到,难道是有人要借机对付福威镖局?又会是谁呢?
福威镖局行走江湖,遵循的一直都是“福”字在上,“威”字在下,一直都是“多交朋友,少结冤家”这八个字而来,他自问在福州城中,还真的没有什么江湖上的敌人。
一时之间,林震南有些懵。
路平冷笑一声,又扔给他另一份公文。
林震南接过来一看,饶是他经历过无数风浪,双手竟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黄秉仁是不是福威镖局的?”路平忽然问道。
“是。”林震南咽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
“那么,他是一人放贷呢?还是福威镖局在放贷?”
林震南沉默不语,此刻的他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在外人眼中,福威镖局只是做保镖勾当的,但是,这仅仅是福威镖局财富来源的一小部分,而另外的财富来源,就是放贷。
不仅仅福威镖局如此,福建的江湖门派,五岳剑派,乃至于少林武当,日月神教,其实都是如此。
《大明律》有规定:“凡私放钱债,及典当财物,每月取利,并不得过三分。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违者笞四十。”
即每年的放贷,月利率是三分,年利率是三成六。
而福威镖局的放贷,月利率是五分,年利率是六成。
官府有极大概率不会按照大明律追究福威镖局的。
路平其实非常可以理解。
此时绝大多数人放贷的利率都高于五分,有半年之内就利息就超过本金的,有一年之内,就超过本金两倍、三倍的,他所见的案例中,就有年利率高达六倍之多的。
福威镖局正是以放贷为诱饵,在债主还不起钱的时候,就以债务为要挟,逼迫其卖地或者投献土地。
卖地和投献土地的对象是某位不知名的人物。
这位不知名的人物想必是某个高官,他反过来又给福威镖局官府的庇佑。
自从弘冶朝以来,各级朝廷官员、勋贵、王府,或亲自参与放债,或指派亲属经营、或蓄养奴仆家丁放债,逼债的结果就是强占债务人田产,甚至折卖债务人子女。
这样的案例,路平见过的,多不胜举。
而福威镖局和所有的类似行为中,显得非常温和,债主免除了赋税和徭役,改向投献之家交租,投献的大地主多了田租,福威镖局收回借款和利息,债主还因为减轻了负担而对他们感恩戴德,唯独倒霉的是朝廷少了赋税和服劳役的人而已。
这却是眼下朝廷最为在意的。
又或者,张居正在意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接收投献土地的行为,而是林震南背后的人物妨碍到他。
就如同隆庆年间,内阁首辅高拱整退休的徐阶,也不是因为徐阶兼并土地,而是因为徐阶试图重回内阁。
这不是林震南的江湖思维所能够理解的。
当然,路平也仅仅是震慑一下林震南,按司将这一案件发给福州府,态度其实很明显,就是希望福州府像当年徐阶中的海瑞一样,以雷霆手段清田。
这其实是丢林震南的“卒”,保他背后的“帅”而已。
路平所能做的提醒,也就仅此而已了。
换一个人,断然不会给林震南这样的提醒。
“林平之,暂时先关着吧。”
“先让黄账房来衙门接受询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