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圣人说过:狡猾的兔子三个窝。
路平深以为然。
国朝的官员,是不允许在官衙之外居住的,太祖皇帝恨不得让官员们除了吃饭睡觉,其他的时间都拴在衙门里干活,特意颁布了一套法式,各地的官衙,都要按照这套法式来营造。在官衙内,按照官员的等级修建住宅,称之为“后衙”。
在任期间,官员和家属就必须居住在后衙中。后衙和前堂之间,同样用高墙隔开。若是休息时间有急事,那么就需要门子皂吏传话。
国朝在这方面的法律非常严苛,大明律规定:
【凡有司官吏,不得于见任处所,置买田宅。违者,笞五十,解任,田宅入官。】
然而在嘉靖之后,这条法律实际上已经接近废弛。
路平就在衣锦坊有一套住宅,名义上的主人却是同年进士魏濬。
魏濬是福建松溪人氏,隆庆时,按察使邹善建立道山书院,收徒讲学。魏濬在书院学习期间,购置了一进院落,万历五年(1577)中进士后在京中和路平相交莫逆,后在户部观政,起家官是开封府推官,两人上任时,魏濬就将这套住宅转给路平“代为打理”。
院落不过一进,比起府衙中的官宅寒碜不少,路平却喜欢住在这里。
院门一开,门前就是小河,不时有经过的渔人贩卖新鲜的鱼虾,早晚都有各色各样的闽中小调,甚有情趣。官宅和私宅想必,就如牢笼一般。
“公子,今天怎么有空回来?”
“公子用过餐没?可要沐浴吗?”
宅子里住着一个老仆,是路家的老人,名李信。
又有一个丫鬟,名罗衣,取“风入罗衣贴体寒”之意,只有十三岁,是上任时家中路家老夫人特意从金陵买来。
二人见路平来到,都十分欣喜,准备饭食汤沐,忙活了半天。
“听说公子在西门动了福威镖局林家?”
路平惊讶道:“消息竟如此快?你听人是如何说的?”
“说什么的都有。”李信皱眉道,“只是这福威镖局是江湖中人,公子还是不要和这些人有什么牵扯为好。”
路平叹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如今招惹福威镖局,已经不是林平之的事情,怀安田亩案一出,和林家还不知道能够对立到何等程度。
林震南应该会觉得,自己就是在针对林家。可是他却不明白,真正盯着林家的,那些深夜之中的鬣狗,不仅仅要致林家于死地,还要蚕食干净每一寸血肉,该是何等的凶残。
李信见路平似乎心绪不佳,立即换了个话题,笑着说道:“却是有两件喜事,我前两日去了一趟建阳,一则购回一些宋版书,已经放在书房,不知道有没有公子需要的。另一则是……”
路平大喜,未等他说完,三步两步来到书房,李信看他急切的样子,笑着拿起火折跟在身后,来到书房后点亮屋内的蜡烛,又焚起一片熏香,见路平已经翻开一本书,便知他无心再听另外一事,便施了一礼,悄悄退了下去。
国朝的文士,有收藏宋版图书的爱好,而建阳,从宋到明,几百年间恰恰是全国雕版印刷的中心之一,所存宋版书之丰富,更加难以想象。
在嘉靖年间,崇化坊刻达到极盛,其时建阳书肆有220个堂,有名的首推余氏,勤有堂、双峰堂等,皆为余氏所创。其他有熊氏忠正堂、刘氏慎独斋、叶氏广勤堂、杨氏归仁斋、詹氏进德书堂等,或传承于宋元,或创建于国朝,刻印数量远超宋元,除了武林秘籍几乎什么书都印刷。
路平其实是从曲洋那里学到的办法。
这位日月教的长老,因为读到嵇康说了句“广陵散从此绝矣”,心中不服气,就挖掘了二十九座晋以前的古墓,终于在蔡邕的墓里发现了广陵散。
他甚至都不是盗掘了一座蔡邕墓,因为河南开封、钧州,南直隶常州等处,都有传说中蔡邕墓。
此事轰动一时,各地官绅,纷纷大怒,发誓要抓获盗墓贼,当时的河南巡按,接连上书,弹劾地方官员无法保护前贤的墓葬,致使国家纲纪法度,荡然无存。朝廷很快就罢免了一批官员,可惜查了好几年,还是不知道是谁干的。
国朝的律法规定:
【凡发掘坟冢见棺椁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已开棺椁见尸者,绞。】
而曲洋毫无疑问属于后一种情况。
开封府推官魏濬曾经给自己来信提及,说道蔡邕墓被盗已有数年,至今开封父老说起依旧气愤难平。他上任以来,勘查此案一无所获,连续除掉好几个盗墓团伙也均与此无关。开封府虽然连出悬赏通告,却好像没有什么卵用。
不过,靠着盗墓这种手段获得前辈的乐谱,未免也太下作了一些。
而且,广陵散未必就真绝了。
老曲的办法给了路平一点点启示。
当然不是盗墓。
黄裳,黄裳,这不就是最大的金手指吗?
黄裳是北宋时福建延平人,字冕仲,号演山、紫玄翁,在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中进士,宋徽宗时两次担任福州知州。
宋徽宗崇信道教,自称“教主道君皇帝”。政和年间他下诏求访天下道教经书,全部送往福建闽县,交给黄裳雇工雕版,所刊道藏称为《政和万寿道藏》,共五百四十函,五千四百八十一卷。
黄裳在编撰道藏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成为了震古烁今的武学宗师。一直在镇压明教叛乱之时,他犹不知道自己身怀绝世武功。
这就是说,在很长的时间内,黄裳曾经写下大量的著述,世人不知道是武学,就连黄裳自己也不知道是武学。
可以把这些称为黄裳先生早期武学思想,对路平来说,早期其实也就足够了。
宋代大家太多,黄裳在文学圈子里名头不大,遗留至今的刻本并不好找。不过,这一次,还真的让李信找到了。
除了黄裳的《演山先生文集》,他还找到一套《演山先生补遗》。
更加奇葩的是,还有黄裳先生的死对头,早已经消亡的明教经书宋刻本——《二宗》,竟然也给他找到了。
路平一看封面,不由得笑了,这本明教刊刻的经书上,写的雕版监督者的名字还是福州知州黄裳。也不知道老黄见了是何感想。
把《二宗》先扔到一边,先看补遗。
不多时,一句话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