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八年春,南国草长莺飞。
福州城西,水远天垂,群山如墨。
农家女戴着棕色的斗笠在稻田中劳作。小溪边,渔人垂钓,浣女洗衣。
不时有江南小调传入耳中,虽非吴侬软语,也是迂回婉转,煞是动听:
“嫁了罢,嫁了罢,怎么不嫁?说许他,定许他,怎能勾见他。秋到冬,冬到春,春又到夏。咬得牙根痛,掐得指尖麻。真不得真来也,假又不得假。”
一条小路上,繁花点点,竹林摇曳。
蔡家酒肆开在竹林外,高悬的酒望上写着“新酒”两个大字。
路平骑着一匹黑马来到酒家前,一跃而下,看着酒家前正在料理酒水的青衣少女,目光微滞。
沉默片刻,他才道:“蔡叔在吗?”
青衣少女头也不回,自顾自走入酒肆中。
店中走出一个白发老人,有些驼背,长着浓密的花白胡须,招呼道:“客官请里坐,可是要喝酒吗?”
路平听着他的北方口音,心下已是了然:“自然是吃酒,我问你,此间酒家原来的东家蔡叔何在?”
老人一边将路平让进屋内,一边说道:“不瞒客官,小佬儿姓萨,原是本地人氏,从小就在外地做生意。”
他擦拭着桌子,换了一副悲戚的表情道:“唉,儿子媳妇都死在他乡,小佬儿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孙女宛儿相伴,思来想去,还是叶落归根的好,这才回到故乡。谁知离家四十多年,亲朋都没了。眼看着没有着落,幸亏这家酒店的老蔡要回本,三十两银子把酒肆转给小佬儿,才算安顿下来。”
说到此处,他又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不,总算是回来了,还是这八闽之地的山水养人,这乡里乡音,虽不会说了,听着就是亲切。”
路平拉开长凳,撩袍坐下,随手点了个酒菜,要了两斤麻姑酒,不经意地说道:“你编的这番话,哄哄别人还行,可要骗过我,并没有那么容易。”
“客官这话如何说起?”萨老的瞳孔微不可察地一缩,脸色开始有些不自然。
“你姓萨,就权且叫你萨老。”路平笑道,“你这番话破绽百出,其一,人说少小离家,乡音未改,从未有离家多年而乡音皆忘的;
其二,你说老蔡将酒肆转卖于你,可有书契为凭据?福州人好诉讼是出了名的,有书契尚且不得安生,没有书契等着吃官司吧;
其三,这家村野酒肆,往来的人不多,多是村中农夫、猎户忙余到此闲酌二两,三十两本钱非小,福州繁华之处,在还珠门、南城外、钓龙台,城东还有桑溪,这两日春游,行人如织,三十两不过一年半载就可以回本,为何要在此处开店?
若是外人来福州,又不是商人,还可以理解,萨老自称福州本地人,经商四十多年,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是哄我吗?”
说罢,他笑眯眯地盯着老头,直接问道:“莫非,萨老开的是黑店?又或者是干走私勾当?”
萨老悚然一惊,双手乱摆道:“哎呦,客官万万不可这般说,小佬儿老家就在附近,只不过早已经变卖。经商多年,没有大富大贵,一颗心早就淡了,如今回乡,只盼着给孙女攒点嫁妆,把一把老骨头埋在故里,也就满足了,哪里会想着发财。”
路平笑道:“那或许是我多想了,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想必是萨老你被骗了。这家酒肆我常来,老蔡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那人奸诈的很。这酒肆压根不值三十两。萨老不如写一张状纸,明日递到怀安县……不对,怀安县刚刚撤掉,就到城南,递到侯官县县衙,那侯官知县田瑞,是个好官,一定会为你作主的。”
饶是老人行走江湖多年,各色人物都遇到过,路平这等的,倒真还是头一次见。
听他问的一个比一个刁钻,萨老脸色有些难看,想了好一会才道:“客官哪里话,小佬儿只想着安安心心在老家度日,别人占点便宜也就占吧,只要相安无事,小佬儿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既然这般说,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朝律令森严,若开酒肆,须得‘报官纳课’;若卖酒醋之家不纳课,则要‘笞五十,酒醋一半没收入官,其中以十分之三付告发人充赏。’萨老须得仔细,莫要给人告发才是。”路平似笑非笑地着揭过了话题,“隆庆开海禁以来,走私猖獗,更不可以酒肆为名,庇护走私。”
“小佬儿自会谨慎。”萨老像是松了口气般,点头道。
见宛儿已经托着一个木盘走来,萨老忙低头道了句“客官慢用”,逃也似的去了里间。
宛儿看也不看路平,低头在他眼前放了酒杯和一副筷子,将两壶酒放在桌上,又低着头走开。
路平趁机抬眼打量了一下,却见她穿着朴素的青灰色布裙,头上一根木钗挽着青丝,倒是福州普通农家女子打扮。
只不过容貌却是奇丑吓人,脸上的痘瘢密密麻麻,仿佛是用墨水画上去一般,让人一看就万分厌恶,倒是一双眼眸,有着掩不住的明媚与灵动。
宛儿很快注意到路平的眼神,眼中顿时闪现一丝羞怒,“哼”了一声,自去料理酒瓮。
“好没礼貌的酒女。”路平摇头笑道。
这劳德诺,这岳灵珊,演技也未免太差了些。这酒肆生意,也未免太草率了。
路平是一个穿越者。
想他前生,毕业后创业,失败。
考公,入一乡镇法庭为法官,始上岸。
庆祝时,喝酒过度,死后就来到这方世界。
这身份倒是不错,万历五年的科考得中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名次是靠后一些,不过考虑到不满二十的年龄,在有明一代的科举中也算得上异数。又在刑部观政半年,得外放,起家官为福州推官,掌管一府的刑名案件,妥妥的正七品。
此时的张居正已经度过“夺情”风波,正在冯保和李太后的配合下,组成大明新一届领导班子,一场改革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海瑞犹在,高拱未死,戚继光廉颇老矣。天底下的文士,更加有层出不穷的风流人物,有的准备谢幕,有的准备登场。
多么美好的一个时代,多么美妙的一个身份。
在任一年多,他清理积案,积累了不少政绩,吏部的考核也是优等,再熬一熬,就可以转任一方,或者当几年科道官,从此平步青云。
趁闲暇去拜访一下徐渭、李贽,寻访一下淮南吴承恩,结识一下徐光启、利玛窦,找李时珍买本刚刚出版的本草,流连下秦淮河风光。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本是一次完美的穿越。
直到一年前在西门忽然看到“福威镖局”四个字,整个人顿时不好了。
以为拿到的是朝堂版本,穿越的还是江湖世界。
他不明白,为何安排自己来到这个江湖和朝堂的区分如此模糊的世界?
他有些不死心地寻觅老蔡的酒肆。
福州一带,酒家众多,浦城的玉带春;永安的顺昌酒,又名五香烧;建瓯的梨花春、河清、西施红、状元红;邵武的双夹,即邵春酒,建阳还有赛金华、健步、驻凉、九种兰等等佳酿。
诸多美酒品尽的时候,终于找到了那个酒肆,笑傲故事开头的地方。
而在今天,劳德诺和岳灵珊到来,笑傲的故事要开始了,一切也都得以确认。
这家酒店本就偏僻,来客很少。偶尔一两个过路的书生和客商,还是讨碗水喝。每天待日头西斜的时候,农夫归来,渔人收起钓钩,樵夫砍柴归来,才三三两两走入酒肆,打二两酒带到家去。
生意就是这么清淡,劳德诺相中这样的地方,就是看到了它的僻静。
“萨老,你居然能够搞到地道的麻姑酒,倒是不易。”
麻姑酒是江西特产,福建也有人能够酿造,不过并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