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梦奇道:“你刚才所言不是一般的人云亦云,确有真知灼见。不知是拜在哪位丹青高人门下?”
陈家旺道:“幼年时,先父的一位挚友曾经来家里盘桓了些日子。当时先父逼着我向他学书法学绘画,说是机会难得。可惜过了一年左右他就走了,后来种种缘故,我也没再继续习画了。”
他见莺梦歪着头认真听着,显得很感兴趣,接着道:“这位前辈大有文采,诗书绘画无一不精,先父尊其‘天纵英才’”。
莺梦点点头,道:“你在人家门下不过暂时学了一段时间,就能有如此见识,可见这位前辈风采出众,你父亲所言必然不虚。”
陈家旺听在心里,倍感温暖。他的父亲籍籍无名,普通人的说话能有多大份量?可莺梦心细如发,懂得维护普通人的尊严,无丝毫轻视怀疑,令他十分感动。
小纤拍手赞道:“你只不过学了一段时间,点评起小姐画作就头头是道,本事也不简单,起码算是‘地纵英才’了。”
二姝掩嘴相视而笑,顿时满室皆春。
莺梦道:“你言之有物,对我大有启发,不像那些俗人,只会奉承喊好,好在哪里却说不上来,言辞空洞。”
听闻夸奖,陈家旺脸上一红,道:“在这位前辈笔下,梅兰竹菊、禽鸟走兽都信手拈来、无一不画。有一阵子他喜食螃蟹,就专画螃蟹,也是生动有趣的紧。”
“其实前辈画马很少,我也只见过一次,那时年纪也小,可是不知怎地,却记住了前辈说的道理。那一次,前辈喝了酒,和先父两人又哭又笑,两人还拍着桌子,唱一些慷慨激昂的曲子,我也听不懂。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平时是不让他喝酒的,可这一次也没有劝止,只是暗中偷偷叹气。”
“家中规矩严,小孩子是不允许和长辈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只有等长辈吃完了才能上桌”,想起往事,陈家旺微微笑道:“那时没什么好吃的,陡然见到桌上那么多美食,看到吃不到可馋人了。我也不管了,趁大人们不注意,偷偷溜到桌下,一会儿偷两颗花生米、一会儿又偷个小肉骨头。”
这些趣事,深宅大院里是没有的,莺梦唇角上翘,眉梢眼边荡漾起笑意。
“我啃着骨头,得意忘形之下露了馅,被爹爹发现了,抓过来要打。前辈却大声叫好,道:‘有种够胆,大丈夫就要不拘小节!’爹爹有些尴尬,道:‘徐师爷,这样怕教坏小孩子吧?’前辈大声道:‘人之初都是天性活泼欢乐,到了后来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成不了大事,那些破礼法束手束脚、害人不浅!’”
小纤伸了伸舌头,道:“这位老爷子脾气可真爽快。”
“那位前辈把我拽过去,道:‘我和你父亲都没用啦,你可别学我们活的这么憋屈。男子汉当策马扬鞭、心济天下!’他哈哈笑了两声,以手拍膝,放声吟道:‘青山处处桑梓地,白发根根故人心’。”
梦儿道:“这位前辈性格恣肆,不过率直洒脱,不失真性情,真乃奇人。”
“前辈趁兴取过笔墨,挥挥洒洒画了幅骏马。画的背景和小姐的‘仙山饮马图’相仿,不过前辈的骏马重意不重形,马的面貌反而甚是模糊。我那时跟着前辈学画,虽然时间不长,也能感到画中骏马孤高自傲的神态,即使马儿行销骨瘦,也自昂首向天,有一股透纸而出的凛然气势。”
陈家旺轻叹一口气,道:“我那时毕竟还不太懂,就问前辈,为什么马儿面貌眼睛都是模糊的?如果把它细细描画出来,岂不更好?”
莺梦眼睛一转,拍掌道:“我知道了,你刚才评论‘仙山饮马图’的道理,原来出自这位前辈所传授。”
陈家旺道:“小姐蕙质兰心,确实如此。前辈道,在这幅画中,如果把马儿眼睛相貌都画全了,不免囿于描头画角,反而失了马儿的气势风骨,多笔即败笔。”
莺梦低头自语道:“多笔即败笔…”,沉思良久,展颜一笑,道:“今天大受启发、获益良多,可得好好谢谢你呢。”
她这一笑,眼波流动,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容光照人。
陈家旺心中砰砰乱跳,鼻端仿佛嗅到她若有若无的体香,一阵陶醉眩晕,连忙往后退了一步,都忘了客套回话。
莺梦以手托腮悠然向往,道:“不知道这位前辈尊姓讳名,现在哪里?”
陈家旺道:“这个倒不清楚。我也问过几次,先父和前辈本人都避而不谈。曾听先父称呼他为‘徐师爷’,有时候喝多了,自称‘布衣道士’、‘老青藤’。那一餐之后没多久,他老人家就走了,一去不返再也没有一点消息。”
莺梦对这位“徐师爷”十分仰慕,闻言叹了口气道:“大才高士中性格特异的奇人、怪人不少,不过连姓名也不留,也是少见。”
陈家旺道:“是啊,这位前辈可真奇特,一幅画作画好后过不多久往往又撕掉,实在可惜。先父曾经劝过他,可前辈说名都不留了,留画做什么。”
莺梦轻呼一声“可惜”,道:“本来我还在想,如能向你借两幅这位前辈的画作来参考,对我大有裨益。唉!”
陈家旺不忍莺梦失望,迟疑道:“前辈好像确实没留下什么画作,不过既然小姐喜欢,什么时候我回老家一趟,好好找一找。”
小纤道:“师父走了,不是还有你这个徒弟吗?看你说的头头是道,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陈家旺摆摆手道:“这是不成的,俗语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已荒废很久了。”
莺梦道:“如此看来,你虽然学画时间不长,但也是颇有些心得的,能有这种领悟,着实难得。你曾说之后因故停下不习画了,是怎么啦?真可惜了。”
陈家旺沉默不语,脸上现出落寞悲凉之色。过了一阵子,方自嘲的笑了笑,道:“还能有什么缘故!富学武,穷学文,穷得叮当响,可就什么都学不成啦。”
莺梦怔了良久,缓缓道:“自古富家多纨绔,从来寒门出英才。圣人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然后受降大任。你…之前受了多少的苦,日后就会有多大的福报。”
她心地善良,温言款款如阵阵暖流涌入陈家旺心里。
陈家旺大为感动,心情激荡之至。莺梦除了宽慰之外,更高看一眼,以“英才”相喻、以“圣人”之言劝勉自己。而之前无论是几位师父,还是常志捷、单思南等同门师兄弟和好友,待他虽然是关照有加,但却少了这份器重和瞩目。
他心情激动,抱拳行礼道:“小姐良言,令家旺感动于心。日后当尽心努力,希望能有机会回报小姐今日的好意。”
“你是霹雳堂的准弟子,在这里无须拘谨退让,别再称呼‘小姐’了,就喊我名字吧。”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光晕。鼻中嗅到她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处子体香,陈家旺醺醺然中,耳边听到她娇柔的声音道:“我叫秦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