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旺侧身抓了俩把枣子,迅速塞入左右袖子内。他暗暗抓紧袖口不使枣子漏下,二手捧着果盘,快步走到祖掌柜面前行了一礼,递上果盘。
祖掌柜随侍的童仆接过果盘,祖掌柜口中致谢,脚下忽然绊在门槛上,脚步踉跄,身子一斜,向后便倒。
陈家旺离得最近,本能的伸手扶住祖掌柜。袍袖展动间,藏在袖子里的枣子撒落一地。
人人都看到枣子从陈家旺的袖子中一只只滑落,大厅上霎时间鸦雀无声,仿佛定格了一般,只有枣子在光滑的地上弹起落下,四处滚动。
陈家旺手足无措,脸色青一块白一块,场面十分难堪。
秦敬泉等人也是无比尴尬,但外人在场,不是处置的时机。王敬得强自一笑,朝祖掌柜拱拱手,干呵呵的道:“今日酒还是少了点,改日非得一醉方休不可。”
祖掌柜是个伶俐人,以手支额,摇摇头畅笑道:“不行了,头晕乎乎,喝的太…太多了,回去小妾不让进门了。”
客人懂事,为主人遮讳,掩盖过现场的尴尬,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秦敬泉等人都稍稍松了一口气。
周心勤眼珠转动,忽插上前道:“陈师弟,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捡起来,客人的东西不要动!”他弯腰对秦敬泉道:“陈师弟是乡下人不懂规矩,我这个师兄教导不力,也有很大责任,请师父责罚。”
他表面替陈家旺开脱,可实际上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把这事挑明了,如此一来在场之人无可回避,重又聚焦此事。
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妥,一时间也无从解释,陈家旺扑通跪倒在地,磕头不止,道:“弟子知罪,请师傅处罚!”
秦敬泉胡须飘动,脸色深沉。常志捷和陈家旺长期相处,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师弟本性不坏,看师傅脸色不善,朝齐友礼等人一使眼色,几人同时求情道:“小师弟本性善良,事情必然事出有因,请师父从轻发落。”
秦敬泉是爱面子的人,外人在场,常志捷等弟子不求情还好,一求情反而越发震怒。但他修养甚好,不欲在外人面前发怒失态,冷笑几声,道:“才来不久,还没拜入门下,这就给霹雳堂长脸增光了!要是再过些日子,…”
他嗓音不大,但话里语气却是十分严峻。垂柳堂上气氛宛如酷暑天气沉闷压抑、呼吸难畅,隐约见云层间电光闪烁,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忽有一人上前两步,挡到陈家旺身前,道:“这里可是垂柳堂,又不是三法司的衙门,就是衙门也得让人把话说完。这么多人板着脸,吓都吓死人了。”
此人须发皆白,正是贾先生。上次老许的事,让贾先生对他大有好感,且平日陈家旺一贯诚实本分,从未有逾规之举,眼见陈家旺跪伏在地,单薄无依,不禁大起怜惜之意,咳嗽一声,温言对陈家旺道:“有话当讲则讲,霹雳堂走出来的人,可不是只会婆婆妈妈、低声乞怜。”
陈家旺也感觉得出秦敬泉语气的严厉,心中七上八下,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当下用力磕了个响头,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陈家旺紧张之下讲话虽然有些抖索,但口齿流利、语气真诚,看得出来确是真话。
秦敬泉等人听了,都有些啼笑两难之感,眼前事情虽小,当着外客的面如何处理得体却也颇费思量。
祖掌柜前来赴宴,遇上了这事,一时间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本来颇觉尴尬。不过他惯擅察言观色、揣摩心意,言谈诙谐有趣,凭着这本事在生意场中无往而不利,听了陈家旺的说话,心下已有计较,当下抚胸打了个酒嗝,伸手对秦敬泉长长作揖,哈哈大笑,口中称道:“祝贺、祝贺!”
本来场面就比较微妙,秦敬泉闻言霎时变了脸色。祖掌柜仿佛没看见秦敬泉脸色变化,脸上带笑接着道:“‘年未满十、怀橘陆郎’。当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但秦掌门教导有方,门下弟子有古代贤人风范,祖某十分佩服,也替霹雳堂道喜、祝贺!”
祖掌柜提到的“年未满十、怀橘陆郞”,出自三国期间有名的一段佳话。“陆郞”指的是三国时期的吴国人陆绩。他的父亲曾是袁术部下,后来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一次袁术设宴,笼络人心,陆绩作为故将之子也在受邀之列。酒席前用橘子招待客人,陆绩见到了鲜润的橘子,想起了染病卧床的母亲,他年龄小,还有些孩子气,就暗地里把二个橘子藏在了袖子里,准备带回去给母亲尝鲜。筵席结束大家告别时,不料这二个橘子从袖子里滚落到地上。有人训斥陆绩,陆绩羞惭难当,只得如实说道:“因母有病,故而怀橘,非本人贪也。”和他熟悉的人也知他所言不虚,就帮他解围圆场。袁术也感到惊奇不已,认为他年幼便有怀橘的美德,长大后必成大器,不仅不责备,反而称赞不已。陆绩成人后,果然建功立业,成为孙权的心腹大臣。自此后,竟演变成“年未满十、怀橘陆郞”的佳话,成为“二十四孝”经典之一。
陆绩是吴人,三国时吴定都于金陵,金陵人对陆绩都倍有荣焉。祖掌柜以此来比喻垂柳堂上的这一幕,恰到好处,如此一来,事情轻轻巧巧就转了向,一跃而变为霹雳堂教导有方、陈家旺慕古思贤、不拘小节,众人爱才惜才,善莫大焉的的风雅之事。
果然祖掌柜一提这段典故,现场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宾主双方皆大欢喜。
秦敬泉手抚墨髯,语气已趋于温和,对陈家旺道:“你也是一片赤忱之心,非为一己之贪欲,情理可容,起来吧。过去谢过祖掌柜。”
陈家旺心中跌宕起伏,宛如从地上到天上走了一圈,心里感谢祖掌柜,走到他面前准备行大礼。
祖掌柜一把托住他胳膊,随手从手指上褪下一个翡翠扳指,笑嘻嘻塞入陈家旺掌心,道:“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这翡翠扳指光洁温润,清澈如水,周身刻着一条盘旋回绕的蛟龙,一看即知是十分贵重之物。陈家旺惶恐谦让,坚不敢收。
祖掌柜道:“要是别的物件,可也俗了,衬托不了霹雳堂子弟的勃勃英气。这只玉扳指是仿辽东女真族人首饰所制,本是射箭所用,我一个商人也用不着。你拿着,也是物适其主。”
他见陈家旺推让,道:“这件扳指是我在辽东宗族里的一位晚辈所赠,当初他年幼家贫,我曾对他关照资助,如今他在辽东汝契公帐下从军,因立下军功,受赏赐得了这扳指。今日转赠与你,也是讨个彩头,盼你日后能有所成就,和师兄们一起光大师门。”
王敬得问道:“祖掌柜所言可是辽东名将李公李引城?”
“正是。”
二人言语中的李公即辽东名将李成梁,字汝契、号引城,为人英毅骁健,边功盛誉一时无双。
这祖掌柜交际手段委实老道。在巧妙化解了尴尬局面后,趁热打铁刻意厚赠陈家旺、意在交好秦敬泉。一来虽然刚才筵席间言语投机,但毕竟还是空虚,有了礼尚往来,今后就能化虚为实;二来像秦敬泉这种人物必然自重身份,从弟子等身边人入手馈赠礼物最是恰当不过;三来爱护小字辈即是尊重霹雳堂,秦敬泉看在眼里,自会明白。
秦敬泉心如明镜,见这祖掌柜知进退、举止得体,倒也喜欢,他也是果断大方之人,当即道:“李某代为感谢祖掌柜盛情,日后咱们多多走动。”
陈家旺随师父们将客人送出垂柳堂外,众人随后纷纷散去。陈家旺回到房间,低头看着手上的玉扳指,想到刚才一幕,有些恍恍惚惚,有些坐卧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