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什么,”金猪乐呵呵拍了拍他肩膀:“我被姓冯那老小子拖著走的时候,你愿意为我拔刀,就是自己人了。”陈迹摇摇头:“我最终什么也没做。”
金猪转头看向刘家大宅里漫长又深邃的血路,感慨道:“这五浊恶世里人人身不由己,有那份心就足够了。”
说到此处,金猪笑眯眯道:“不过,下次若换成你被人拖在马后面,我如果没有为你拔刀,你便当我在心里为你拔过刀了,莫要怪我。”陈迹哭笑不得,一时间也分不清金猪在说真话还是谎话,只能答应下来:“好。”
金猪问道:“你这几日一直在奔波,需要去休息一下么?”
陈迹摇摇头:“大人借我一匹马和一块密谍司腰牌,我师父与两位师兄还在城中,我得回去寻他们。”...
清晨日出,陈迹策马飞驰在官道上,往日热热闹闹的赶集人与牛车不见了踪影。
洛城南门不再紧闭,兵马司的人马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陈迹不认识的军队旗番,城门内石板路上的血迹都还没清洗干净。一路上,酒肆、粮油铺子、面档、制衣铺子,家家紧闭门板,一幅萧条景色,宛如大漠外的边陲军镇。
陈迹来到靖王府门前时,正有十余名解烦卫把守。
他跃下马来,牵著缰绳走上前去,解烦卫一同拔出腰刀,冷声呵斥道:“止步!”陈迹从怀中掏出腰牌:“密谍司的密谍,来寻太平医馆姚太医。”
一名解烦卫斗笠下的目光审视著他:“姚太医与陈大人都已离开王府,你还是回医馆去找吧。”陈迹道了声谢,回到太平医馆,门却紧紧关著。
他皱起眉头推开大门:“师父,我回来了!”无人回答。
陈迹牵著战马穿过正堂往后院走去,院中冷冷清清,只有杏树上的红布条增添一丝暖色....难道解烦卫在诓骗自己?他高声喊道:“师父,师父你在家里吗?”
下一刻,他瞧见厨房灶台下已燃起炉火,灶台上正煮著一锅白粥,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师父等人确实被放回来了,只是不知又去了哪里。陈迹思索片刻,将战马的缰绳栓在杏树上,转身在水缸前脱去衣服。
他用一瓢瓢冰冷刺骨的水从头顶浇下,将一身的灰尘洗去。直到浑身皮肤泛起红色,才终于停下。
正当他回寝房换干燥衣物时,却听门外传来姚老头的嫌弃声:“我老头子就出去一会儿,你便将院子里折腾的一地水。你是洛河里的虾兵蟹将吗,这么喜欢用冷水沐浴?”陈迹在屋内听到著熟悉的刻薄声音,笑了起来。
他一边系著斜领衣襟的扣子,一边走出门去:“师父,余师兄和刘师兄呢?”
姚老头嫌弃道:“两个怂包被软禁之后哭爹喊娘的,我就放他们回家休沐了。乌云呢,好几日不见它了。”陈迹解释道:“它帮我去找人了。”
姚老头斜他一眼:“见到它了喊它回家看看。”
陈迹嗯了一声看向厨房:“师父,有做我的饭吗?”姚老头嗤笑一声:“短命鬼不用吃饭,浪费粮食。”陈迹一怔:“师父您这话什么意思?”
姚老头背著双手站在杏树下,抬头看向杏树上的红布条:“你是个很聪明的娃娃,但你还不够聪明。”陈迹沉默片刻:“怎么说?”
姚老头说道:“在天底下最最聪明的人眼里,只有利益,没有感情。你看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哪个不是将明哲保身练得炉火纯青?像你这么玩命可活不长久。小子,你有了牵挂之后,心便乱了。在翠云巷的时候你就不该混进甲士里,到了靖王府之后更不该在冯先生眼皮子底下冒险救人。”
陈迹这才明白,原来姚老头什么都知道,也不知道乌鸦叔藏在哪里旁观,竞将他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他倔强道:“可我总不能真把您杀了吧?”
姚老头冷笑道:“那冯先生分明是看出你身份有问题,才下令杀我们。张拙背后是徐家,我又是个毫无瓜葛的太医,他杀我们作甚?若放平时,你早就该想明白这些了,但你昨天没有。”
陈迹不再说话。
姚老头继续奚落道:“看见金猪被拖行你便忍不住要动手了,全然不管自己是何处境;看见有人要杀白鲤,竟是连最起码的镇定都没了。若不是天马刚好杀到,你现在还能喘气与我说话?”
小院中安静下来,师徒二人谁也没再说话。许久之后。
姚老头斜眼见陈迹垂头不语后,终于叹息一声:“小子,我念你年纪还小便不再多说了。但我只提醒你一次,若想成事,心可以热,但血要冷。”陈迹嗯了一声:“谢谢师父,我记住了。”
正当此时医馆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有人不请自来。
陈迹回身看去,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戴著面具的白龙信步走来,衣服上的血星都还留著。陈迹平静问道:“白龙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白龙大大咧咧搬来一把椅子在院中坐下,而后抬头解释道:“路过太平医馆,进来歇歇脚。别紧张,坐著聊聊啊。”姚老头抬脚便走:“你们聊,我老头子还要做饭。”
白龙目送姚老头进了厨房,转头看向陈迹:“听云羊说,你不愿在我手下做事?你可知这司礼监内多少人想要来我磨下效命,我却看不上他们。”陈迹想了想回答道:“白龙大人,非我不愿,而是我已在金猪大人麾下效命了。”
白龙低头沉思片刻,再抬头时问道:“那若是金猪死了呢?”陈迹惊愕:“白龙大人何故自相残杀?”
白龙哈哈大笑:“金猪那小子一天到晚在背后说我坏话,我早想杀他了。”陈迹皱起眉头。
白龙饶有兴致道:“罢了罢了,你怎么听到个玩笑就会当真?不与你开玩笑了,我此番是专程来寻你的。”“嗯?”
白龙凝声问道:“刘家有人向我告密,说靖王在围剿刘家之前,曾有假戏真做之意。他遣云妃暗中联系景朝军情司司主共商大事,只是后来军情司在洛城的势力被尽数围剿,他才熄了谋逆的心思,迫不得已才继续按我计划行事。”
白龙沉声问道:“你可知晓靖王想要假戏真做一事?”陈迹心中骤然一紧。
云妃勾连军情司一事,难道不是密谍司与靖王一起布下的局吗?若不是的话,难道靖王真想过趁势谋反?不不不,不对!
是密谍司要趁机构陷靖王!
这个局从一开始便不止要杀刘家,而是要一石二鸟!白龙平静问道:“为何不说话?”
陈迹漫不经心道:“白龙大人,此等大事,靖王怎会让我知晓?不如抓来云妃问问。”
白龙笑著说道:“云妃是个聪明人,见机不对,第一时间便藏了起来,我的人找了她一夜都没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地。”陈迹惋惜道:“可惜了,若抓住她自然可逼问出真相。”
白龙说道:“如今这关键人证不在,我便想问问你,你与世子、郡主交往甚密,可曾听他们说过只言片语?”陈迹摇头:“没有。”
白龙又问:“那我若用白鲤性命想要挟,是否能逼出云妃?”陈迹摇头:“不知。”
白龙语气渐渐锋利:“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答?少年郎,你需明白你是我密谍司的人,若包庇谋逆大罪,也是要处以极刑的。”
陈迹坦然道:“白龙大人,我与云妃素无瓜葛,您问的这些问题,我自然回答不了。不然我这就去帮你抓捕云妃,只要抓到她,自然真相大白。”面具下的白龙凝视他许久,而后轻笑一声站起身来:“无妨,你且好好休息一下说不定神完气足的时候能想起蛛丝马迹来,走了。”
说罢,白龙背著双手慢悠悠消失在医馆门外,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陈迹站起身来,目光穿过走廊望向门外冷清的安西街,他回头看了一眼杏树,也往外走去。姚老头端著陶碗从厨房里走出来,语气寡淡道:“这么急著出门,不吃饭了?”
“嗯,我不在家吃饭了。”
姚老头嗤笑一声:“记得我刚刚给你说过什么吗?”
陈迹深深吸了口气,而后镇定道:“记得,心可以热,但血要冷。”